夜深。
苏家大宅灯火通明,却没了半点安宁。
胖三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来回踱步,那身新做的阿玛尼西装被他走得全是褶子。
手里的古巴雪茄早就熄了火,被他紧张地捏成了一团烂菜叶。
“老大,这生意不对劲啊!”
胖三凑到陈义跟前,压低了嗓门,脸上的肥肉因恐惧而轻微颤动。
“听戏?还他娘的‘特殊慰藉’?这不就是纯纯的撞鬼吗!”
“咱们是抬棺材的,不是心理医生!再说,给鬼做心理疏导,这账怎么算?按小时收费,还是按疗程收费?”
猴子和老七坐在一旁,也是一脸的凝重。
他们不怕动刀子,可这种虚无缥缈的活儿,光是听着,后背的汗毛就一根根竖了起来。
只有大牛,还在慢条斯理地啃着一只酱肘子,含糊不清地问:“老大,要打架吗?”
陈义瞥了胖三一眼,眼神平静得像一口古井。
“你不是要做大做强吗?”
“客户自己找上门,还是咱们公司执照上白纸黑字写着的业务。这第一单生意,你想亲自把它砸了?”
一句话,把胖三后面的所有牢骚都堵了回去。
胖三讪讪一笑,表情瞬间切换:“那哪能啊……我这不是寻思着,咱们得拿出专业态度嘛。要不,我连夜去印点宣传册?‘义字堂特殊慰藉服务,包您满意,不满意不要钱’?”
陈义没理会他的贫嘴,转头看向猴子。
“去查湖广会馆,我要知道那地方百年来所有的大事小情,尤其是戏台子上出过的事。”
“得嘞。”猴子应声,立刻出门。
“大牛,”陈义又看向大牛,“今晚不用你打架,但得看好门。你跟胖三他们守着,我出去一趟。”
“老大,你去哪?”胖三紧张地问。
“客户上了门,总得先去了解一下‘病情’。”
陈义说完,便独自一人走出了苏家大宅,身影很快融进了墙外深沉的夜色里。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猴子就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回来了。
他把一沓厚厚的资料拍在桌上,先灌了一大杯凉茶。
“老大,查清楚了,湖广会馆那地方,邪乎得很。”
猴子抹了把嘴,脸色严肃。
“一百二十年前,京城有个名角儿,唱旦角的,艺名叫‘玉芙蓉’。据说扮上相,活脱脱一个美人,一开嗓能让满堂的王公贵胄骨头都酥了。当时有个手握兵权的北洋大官,迷他迷得不行。”
“后来不知道怎么了,那大官变了心,当着全京城的面另结新欢。”
“就在玉芙蓉唱他最拿手的那出《锁麟囊》时,台下看客受人指使,当众起哄,骂他是被扔掉的玩意儿。”
“玉芙蓉性子刚烈,当着满堂看客的面,穿着那一身最华丽的戏服,从戏台子上一头栽了下来,当场气绝。”
猴子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从那以后,湖广会馆就怪事不断。据说每到阴气重的晚上,那空荡荡的戏台上,就会响起咿咿呀呀的唱腔,唱的就是那出没唱完的《锁麟囊》。”
“还有人说,在后台见过一个穿着戏服的影子,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画眉。”
胖三听得浑身发冷,下意识地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这……这就是个索命的冤死鬼啊!他嗓子干,台下看客不安分,肯定是怨气太重,要找替身!老大,这活儿是个坑!”
陈义翻看着猴子带回来的资料,上面有几张黑白老照片,湖广会馆的戏台古朴典雅,透着一股历史的厚重感。
“他若真想找替身,一百多年,京城这么多人,还轮得到我们?”
陈义淡淡开口。
“他要的不是命,是‘慰藉’。”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
“今晚,家伙什儿都不用带。杠木、绳索、仪仗,全都留在家里。”
“啊?老大,空手去啊?”胖三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我们是去听戏的,不是去砸场子的。”
陈义的语气不容置疑。
“记住,进了会馆,多看,多听,少说话。一切听我指令。”
……
子时,夜最深沉的时刻。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湖广会馆的侧门。
白天的喧嚣早已散尽,整座古老的建筑在月光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飞翘的檐角勾勒出诡异的剪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味,还夹杂着一丝尘封已久的、类似于脂粉的甜腻气息,闻久了让人头晕。
陈义带着七个兄弟下了车。
胖三紧张地四下张望,感觉每个角落的阴影里都藏着一双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
“老大,门锁着呢。”猴子上去推了推那扇斑驳的朱漆小门,门板纹丝不动。
陈义走上前,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站着。
片刻后,门内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那声音,像是门轴老化,又像是有人从里面,缓缓拉开了门栓。
门,自己开了一道缝。
一股比外面更浓郁的阴冷气息,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胡琴声,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
陈义面无表情,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门后是一条狭长的廊道,通往后台。
廊道两侧挂着一些老旧的戏服,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绣着龙凤的袍子,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吊在墙上的人形轮廓。
胡琴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在引着他们往前走。
穿过廊道,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是后台,巨大的穿衣镜前,一个身穿华美戏服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对着镜子,用一支极细的笔,专注地描着眉。
那身段,纤细窈窕,宛若风中扶柳。
听到脚步声,那身影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完美无瑕的脸,上了浓墨重彩的油彩,凤眼狭长,唇如朱丹。
分不清是男是女,也看不出是喜是悲,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哀艳。
正是电话里那个声音的主人,玉芙蓉。
“陈当家……你来了。”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飘忽不定,带着唱腔的韵律。
“嗯。”陈义点头。
玉芙蓉的目光从陈义身上,缓缓扫过他身后的胖三等人,最后又落回陈义脸上,露出一个凄美的笑容。
“奴家这小地方,倒是惊动了贵宝号这许多人。”
“生意,总要有生意的样子。”陈义说。
“陈当家,是个懂规矩的人。”玉芙蓉轻轻一拂水袖,“戏……马上就要开了。请随我来吧。”
他引着众人,穿过后台,走上了空无一人的戏台。
站在戏台上,往下一看,饶是义字堂这群见惯了风浪的汉子,也不由得心脏骤停。
台下,原本空荡荡的观众席,此刻竟坐满了“人”。
那些“人”影影绰绰,形态各异。有穿着长衫马褂的,有穿着清朝官服的,还有穿着北洋军装的……
他们一个个面目模糊,身形虚幻,全都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戏台。
整个戏院里,死寂一片,却又仿佛有千百人在窃窃私语。
那股庞大的怨念和不甘,几乎凝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这就是‘不安分的看客’?”胖三两腿发软,死死抓着旁边大牛的胳膊,才没让自己瘫下去。
玉芙蓉没有理会他们的惊骇,他走到戏台中央,对着空荡荡的乐队席位,幽幽开口:
“起——乐——”
话音刚落,胡琴、月琴、三弦之声,凭空响起。
那乐声哀怨婉转,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带着百年的悲凉。
玉芙蓉水袖一扬,兰花指一翘,开口唱了。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他的嗓音初时清亮,宛如珠落玉盘,字字句句都透着绝代风华。
可唱了没几句,那声音便开始变得干涩、沙哑,仿佛有无形的砂纸在打磨他的喉咙,充满了痛苦的撕裂感。
随着他艰难的唱腔,台下的“观众”开始躁动起来。
那些模糊的身影剧烈晃动,窃窃私语声变成了清晰可闻的嘲讽和怒骂。
“唱啊!怎么不唱了?”
“没用的东西!废物!”
“滚下去!”
一股股黑色的怨气从那些“观众”身上升腾而起,汇聚在戏院上空,形成一片不祥的乌云,沉沉地压向戏台。
玉芙蓉的脸色愈发惨白,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唱腔已经完全变成了嘶哑的哀鸣,仿佛下一刻就要魂飞魄散。
“老大!不对劲!这些鬼东西要吸干他!”大牛肌肉绷紧,低吼一声。
胖三更是吓得快要哭出来:“老大,快撤吧!再不走咱们也得被吸干了!”
就在这时,陈义动了。
他没有结印,没有念咒,甚至没有去看那些躁动的鬼影。
他只是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了戏台的最前方,站在了玉芙蓉的身侧。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军用水壶。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陈义拧开盖子,将水壶高高举起。
清冽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清水,从壶口倾泻而下,在戏台边缘,洒出了一道明亮的水线。
陈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和嘶吼。
“唱了一百年的独角戏,口干舌燥,是该润润嗓子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成百上千的鬼影,声音陡然变得洪亮。
“也该让台下的看客们,都解解渴了!”
那道水线落在舞台的边缘,没有渗入木板,反而化作一片氤氲的白色水汽。
水汽没有消散,而是像有生命一般,轻飘飘地,朝着台下那些躁动不安的鬼影,蔓延而去。
第一个接触到水汽的,是一个穿着清朝官服的鬼影。
水汽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
那鬼影猛地一颤,身上翻腾的黑气,竟发出一阵“滋滋”的声响,如滚油泼雪,迅速消融。
他那原本模糊空洞的面容,竟在水汽的笼罩下,开始变得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