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
绯红的光芒撒遍这片荒芜的大地。
红月之下，只站着一道漆黑而高大的人形。
牠仿佛山岳一般伟岸，是这片荒芜之地上唯一的奇观。
宛如星辰织就的晦暗长袍遮住了巨人的脸，可克莱曼丝借着绯红的月光，看见了那袍子下的“脸”。
不，那不是脸。
而是长在了脸本该在的位置的，某种结构。
又或者说牠的脸，本就是这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清的混沌区域。
可恍惚间，克莱曼丝又觉得自己像是在那张脸上看出了人形。
美艳的女人、沧桑的老者、稚嫩的孩童
他们或是哭或是笑，或是嗔怒，或是哀嚎。
刹那间，世间万相。
那是一张没有样貌的脸，可又像是拥有这世间所有的样貌。
克莱曼丝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因为胸中强烈的直觉高速她，如果自己再凝视下去，将会遗忘自己。
那些层层叠叠的呓语并没有消失，在这片空间中反而越发宏大，像是千万人共同诵念着同一首赞美诗。
克莱曼丝艰难地拉响琴曲，琴声回荡在荒芜大地上，仿佛这灰暗世界中唯一的光芒，孤独地对抗来自牠的呓语。
但克莱曼丝并没有注意到的是，那巨人所笼罩的阴影之下，伫立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
她穿着盛大的红色长裙，化着宫廷妇人的妆容，在这片荒芜的世界中，就像是一位外来者。
的确，她一开始并不打算参与，但她在冥冥中忽然听到了一阵足以和自己的呓语抗衡的乐声。
红皇后·奈雅莉丝冷冷地看着远处那个孑然的身影，喃喃道：
“罗素家的大小姐？上次在宫廷宴会上见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奈雅莉丝知道这些驱魔家族的存在，但并没有以恶魔的身份和他们打过交道。
在她看来，这些贵族并没有因驱魔者的身份而和其他贵族有所不同。
毕竟在她所能获悉的信息中，多的是有驱魔背景的贵族干着和普通贵族一样的勾当。
譬如某个伯爵有豢养男童的习惯，每年要奸淫上百个十岁的男孩，然后将他们囚禁在自己的庄园里。
譬如某位女爵因为嫉妒自己雇来的女演员过于美貌，于是用刀剜去了对方的鼻子和一只眼睛。
譬如某个贵族为了生日筹备，控制自己封地的面包价格，从市民的口袋中捞钱，让一批接一批的人饿死。
譬如某支家族在大荒之年，为了维持自己的奢靡生活，横征暴敛，从饿成骨头的人家里剥削钱粮。
譬如有对贵族姐妹在收成不佳的年份打赌，猜哪个村子会先饿死一半人，结果两边都在偷偷阻断运粮，就只是为了赢得赌注。
千年来，这样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在奈雅莉丝眼中上演。
在她看来，这样的毫无变化，就和乐章上通篇只有一个音符一样无趣。
无聊，太无聊了。
奴役同类是人类的本性，贪生怕死也是人类的本性。
驱魔者喊着高尚圣洁的口号，但实则也只是为了自己从中获利而已。
他们和教会联系起来，每年能从皇室和市民腰包里拿走数额巨大的财富。
贵族小姐们流行在下午茶时间，怡然自得地拿别人的苦难打赌。
“你罗素家的克莱曼丝无非又是一个罢了。”
脑袋被疯狂塞满，像是要爆炸。
无数诡异瑰丽、光怪陆离的色彩、画面、记忆在眼前飞闪。
耳边的声音像是在不断告诉她：
“来吧”
“闭上眼睛”
“沉入红月的怀抱”
阴险得像是毒蛇吐信，可听来轻柔得又像是母亲的呼唤。
她知道自己被拖入了某个领域，又或是某场幻觉。
但她要尽快从中破局，牛顿还在等着她！
她是罗素家的长女，是将来的家族继承人
即将成立的驱魔光荣会、世界驱魔者的团结，还要等着她来见证
还有秦医生许诺给自己的约会，还没有向自己兑现
她克莱曼丝·罗素，不可能就这样死在一个如此戏剧化的夜晚。
琴声高扬，体内的魔灵迅速消耗。
可呓语汹涌得宛如潮水，一刻也不停歇地要吞没她的意志。
安眠曲第四章！
最后一刻，克莱曼丝的乐声终于触及到了灵魂。
眼中的猩红愈发炽热！
灵魂的一部分随即开始分解为简单的灵质，进而被迅速转化为魔灵，融入乐曲之中！
第四章的安眠曲展现出从未有过的安定之力！
乐声携带着一股力量而至，压制呓语，仿佛一张薄纱在这片荒芜的红月大地上安然铺洒开来！
灵魂力量在耗散，可克莱曼丝脸上的表情却无比从容。
沉默的巨人阴影下，奈雅莉丝沉默地望了片刻。
“不要命了”
她微微皱眉。
“好像开始有意思了那，今晚就先这样吧。”
奈雅莉丝抬头，望向红月，打了个响指。
下一刻，万物消散。
克莱曼丝回过神来，自己依旧身处在书房中，满头冷汗。
矩阵前的牛顿仿佛失去了力量，瞬间跌坐在地。
那本古旧的典籍摔在一边，无风自动，哗啦啦地合上。
那种污秽令人狂躁的呓语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咔啦——
手中的琴忽然碎裂，琴弓之上的马尾毛也早就磨断。
克莱曼丝心有余悸，她看向满眼空洞却仍有呼吸的艾萨克·牛顿，意识到这里的麻烦应该是结束了。
她擦了擦鼻孔和嘴角渗出的鲜血，只觉得胸口涌起了一阵虚弱。
眼前忽的一黑，克莱曼丝脱了力，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可下一刻，她就被一双苍老的手拖住了。
牛顿喘着气，费尽一个老人的力气，将克莱曼丝扶到了自己的座椅上。
“牛顿爵士”克莱曼丝看向身旁的老者。
牛顿双眼布满血丝，满脸沧桑：“你刚刚动用了灵魂的力量？”
克莱曼丝愣了下：“您”
牛顿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
“知识，举行完仪式之后，我只觉得我的脑子里瞬间涌入了无限的知识，我这一生所研究的所有和它们比起来连海边的一粒砂也比不上。”
牛顿苍老的胸膛起伏着。
“这些知识告诉我，你耗散了你的灵魂和生命力，就是为了替我收拾这个烂摊子？”
这位老人有些抱歉，又有些震撼地抬头，直愣愣地看着克莱曼丝。
克莱曼丝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