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舟错愕、愤怒又混杂着不解的目光注视下,曾祥云蹲了下去。他伸出那只没有握杯的手——那只手背布满皱纹、此刻也沾着斑驳颜料的手,小心翼翼地,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开始拾捡。
他捡起那块被他踩碎的电路板残骸,边缘锋利,割着指腹。他捡起崩飞出去的、米粒大小的贴片电容。
他捡起断裂的、细如发丝的铜箔走线。一片,又一片。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捡拾稀世的珍宝,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颜料顺着他低垂的额角滑下,滴落在那些冰冷的电子残骸上。
陈舟的咆哮卡在了喉咙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他呆呆地看着蹲在地上、显得格外矮小佝偻的老人,看着他沾满污迹的手,笨拙而执着地收集着那些在他看来已经毫无价值的碎片。
一种荒谬感,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曾祥云终于将几片主要的碎片和能找到的小元件拢在手心。他捧着这些“垃圾”,如同捧着祭品,慢慢地站起身,平视着眼前僵硬的少年。
他摊开手掌,那些断裂的铜箔在实验室幽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微弱、破碎的光。
“陈舟,”曾祥云的声音异常平静,沙哑,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沉重的穿透力,“你说要掀翻桌子,要重铸根基。好,很好。”
他微微抬高手掌,让那些碎片更清晰地呈现在陈舟眼前。
“那就让我看看……”
他的目光从掌心那些冰冷的、代表着失败和毁灭的碎片,缓缓移向陈舟因激动而赤红的眼睛,再掠过他身后那流淌着无限可能的、庞大而疯狂的数据洪流。
“……你们怎么用这些碎片,”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敲在陈舟紧绷的神经上,“飞起来。”
陈舟猛地一震,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死死盯着曾祥云掌心那些反射着幽光的电路残骸,又猛地看向自己身后屏幕上那宏大、精密、象征着无限未来的数据世界。
两者之间,隔着天堑。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茫然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深海的水,瞬间淹没了他狂热的呐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狂热的火焰仿佛被冰水浇熄,只留下灼伤的灰烬和刺骨的寒意。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桌子上,散落的纸张再次发出哗啦的声响。
曾祥云不再看他。他转向画架前那个小小的、安静的身影。
林小满依旧握着画笔,笔尖悬停在画布上方,那滴摇摇欲坠的红色颜料终于落下,在混乱的色块中央砸开一朵小小的、刺目的血花。她似乎对刚才的咆哮和冲突毫无所觉,目光依旧穿透了曾祥云,望向虚空。
“小满,”曾祥云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温柔,他慢慢走近画架,避开地上的颜料污渍,
“你的画……航天中心的人说,很美。那颗卫星,带着你的画,现在应该已经飞到火星轨道附近了。”
他顿了顿,看着女孩毫无反应的脸庞,继续道,“他们说,那是他们见过最震撼的深空星图,混乱里藏着惊人的秩序。”
林小满握着画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笔尖在画布上留下一个细微的停顿点。
“可他们说……”曾祥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沉重,“他们看不懂你的设计图。
那些图纸,和你的画一样美,一样……只有你能懂。”他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却压得人喘不过气,“他们说,那是天才的呓语,不是工程图纸。”
林小满空洞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被风吹起的一圈涟漪,迅速扩散,又归于沉寂。但那瞬间的颤动,没能逃过曾祥云浑浊却锐利的眼睛。
她手中的画笔,在刚才那个停顿点上,无意识地加深了颜色,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
曾祥云的目光抬起,赵亦安还站在靠窗的高台上,像尊沉默的雕像。他纹丝不动,只有穿堂风翻弄着散落的稿纸,纸页哗哗响,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批注,又被风抚平。他的视线落在林小满身上,冷静得像在观察一件精致却难懂的器物。
工作室里只剩下窗外的蝉鸣、纸张翻动的簌簌声,还有一种无声的张力在弥漫。陈舟靠着桌子,脸色发白,眼神失焦,像丢了魂。曾祥云捧着那些碎片,站在画架旁,像个守护秘密的人。而林小满,她的世界在画布与虚空之间,隔绝了所有喧嚣。
时间仿佛停了。
最终,曾祥云打破了沉默。他捧着碎片,一步一步走向失魂落魄的陈舟,脚步声在空旷的工作室里回荡,敲在陈舟紧绷的神经上。
他在陈舟面前站定,能看清对方额角的冷汗。老人摊开手掌,将那些沾着颜料和灰尘的碎片,轻轻放进陈舟冰冷僵硬的掌心。
陈舟的手指猛地一缩,像被碎片烫到。他下意识想甩开,想把这些代表挫败的东西扔出去。
“拿着。”曾祥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你说要推翻旧思路,要做出新东西……很好。气头上的话讲完了,现在该想想,怎么把这些拼起来。”他浑浊的眼睛直视陈舟躲闪的视线,仿佛看到了他心里的不甘与慌乱,“现在,告诉我,怎么让它重新能用。”
陈舟的嘴唇动着,却挤不出一个字。掌心的碎片硌得他生疼,那点重量此刻像座山压着他。拼起来?用这些破烂?他猛地抬头,眼里燃起被刺痛的火焰,混着茫然和被逼到绝路的执拗,狠狠瞪向曾祥云。
就在这时——
“嗤啦!”
一声尖锐的摩擦声,打破了工作室的寂静,绝不是画笔正常接触画布的声音!
陈舟和曾祥云同时转头看画架。
林小满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像尊没有生命的蜡像。但她手中那支沾着猩红颜料的画笔,正以怪异的方式在画布上拖行。
那动作毫无章法,没有丝毫创作的韵律。笔杆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笔尖刮过画布上堆积的色块,发出刺耳的声响。一道粗粝深暗的红色轨迹被硬生生拖出来,像道丑陋的伤疤,斜斜劈开画布上那片混乱的“星空”。
这道轨迹野蛮地穿过原本隐含秩序的色彩区域,所过之处,那些精心涂抹的过渡色被粗暴覆盖、撕裂,像在流畅的乐章里突然插入一声刺耳的噪音,彻底破坏了画布上脆弱的平衡。颜料被刮得堆积在轨迹边缘,形成难看的隆起,透着种令人不安的沉重感。
更奇怪的是,这道轨迹的终点,赫然指向陈舟——或者说,指向他掌心那堆碎片!
曾祥云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太熟悉林小满的状态了。这不是创作,更像是一种……指向!一种在情绪冲击下,她封闭的世界对外界的特殊回应!这道轨迹,把她的画、那些不被理解的笔记,和陈舟掌心的“失败品”硬生生连在了一起!
他猛地抬头看高台上的赵亦安。
赵亦安的身体第一次有了动静。刚才那声“嗤啦”响起时,他搭在栏杆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指关节泛白,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清晰。他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此刻牢牢锁着林小满画笔下的红痕,以及轨迹尽头陈舟手中的碎片。
他脸上的线条绷紧,一种混杂着惊讶和触动的神情,短暂取代了惯常的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