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灯光将顾云轩的身影拉得老长，他攥着那张被雨水浸湿的报纸冲进顾家所在的院落时，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门廊下，他的破皮鞋在水洼中踩出四溅的泥点，像极了此刻在他胸腔里炸开的怒火。
“祖母！母亲！”顾云轩的声音在空荡的厅堂里回荡，惊到了正在绣花的顾母。
顾母抬起头，略带几分细纹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悦：“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她手中的绣绷上，一对鸳鸯才绣了一半，丝线在灯下闪着冰冷的光。
顾云轩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份《申报》文学副刊重重拍在酸枝木茶几上。
报纸中央赫然印着《醉仙梦》三个大字，作者署名顾斯年。
油墨印出的铅字像无数只蚂蚁，爬满了顾家最不堪的伤疤。
“这是！”顾母的手指刚触到报纸，就像被烫到般缩了回来。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其中一段描写：那少年脱下圣约翰的校服，换上艳俗的长衫。醉仙楼的霓虹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像极了当年顾宅书房里，父亲用戒尺在他掌心抽出的血痕。”
顾母的嘴唇开始颤抖，她认得这段描写。
三年前那个夜晚，正是她亲手将顾斯年的校服剪成碎片，逼着他穿上那件绣着牡丹的绸缎长衫。
就在这时，顾老太太听到动静，扶着一根粗木手杖，颤颤巍巍地踉跄而下。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补丁叠着补丁，与记忆中珠光宝气的模样判若两人。
曾经的龙头拐杖，早已随着顾家的落魄而失去，如今这根粗糙的木杖，支撑着她年迈的身躯。
顾老太太缓缓走到茶几旁，眯着眼睛，费力地看完顾云轩带回来的报纸。
刹那间，顾老太太满头银发在剧烈的颤抖中散开，如同风中凌乱的枯草：“造孽啊！”
凄厉的哭嚎从顾老太太口中传出，声音中饱含着绝望与悲愤：“这个孽障，是要把我们顾家百年清誉都毁于一旦！”
“他现在倒是有脸写出来！”顾云轩面色惨白，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深的恨意与不甘：“把他自甘堕落做下的丑事，白纸黑字登在报上，是嫌我们还不够丢人吗？”
顾云轩的眼中布满血丝，愤怒让他浑身颤抖，比愤怒更多的，是那些他难以言说的恐惧。
他猛地抓起茶几上的瓷杯，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溅，如同现在破碎的顾家一般。
“我我今后还怎么出门，怎么去见李太太她们！”顾母的眼泪夺眶而出，冲散了精心描绘的妆容，在脸上冲出两道深深的沟壑：“那些太太们早就怀疑，现在全上海都会知道！”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太太们的指指点点，听到了满城的流言蜚语。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顾老太太突然两眼翻白，粗木手杖咣当一声砸在地板上。
老妇人像截枯木般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斑驳发霉的墙上。
一时间，整个厅堂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外面的雨声依旧不停。
墙上挂着供坛里的那尊观音晃了晃，慈悲的目光俯视着这场闹剧，仿佛在无声地叹息，又像是在冷眼旁观着这一家人的悲剧。
厅堂里，破碎的瓷片、浸湿的报纸、凌乱的绣绷，还有老人微弱的气息，交织成一幅凄凉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