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慕容英的影子拉得很长,却照不进那双失焦的眼睛。

    清清抬起血迹斑斑的手指,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我将毒封在母体经络里,这样能够拖延毒发,可等到分娩之时,毒性反噬,她必死无疑。”

    慕容英如遭雷击,耳边嗡鸣。灭门之痛刻骨铭心,他早已认定世上再无血脉相连之人,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子嗣。

    “逝者的仇恨难以忘怀,活着的人难道就不配被珍惜吗?”清清含泪望着他怔忪的神情,目光转向马车的方向。

    “你总觉得世上无人爱你,可明明愿意为你赴死的女子就在那里。”

    慕容英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破碎的记忆如走马灯般闪现。

    侯府冲天的火光,逃亡时发霉的干粮,清清从天而降扑倒他时发丝扫过脸颊的触感,楚令仪与他背靠背迎战刺客时染红的袖袍

    这些年,苦难早已刻进他的骨头,可温暖仍如细流,悄然渗入那些裂痕。只是仇恨太过锋利,将那些微弱的亮光寸寸割碎,以至于他甚至不曾察觉。

    景深静立原地,目光落在清清挺直的背影上,往事不由浮上心头。

    这个他深爱的姑娘总是如此,轻易便能体谅旁人的处境。她一直觉得是他待她太好,却不知是她先捧出了真心,才让他生出继续上路的勇气。

    慕容英的轮廓在斜阳中显得格外锋利。

    “陛下待你的心意,你当真感受不到么?”清清注视着阴晴不定的面容,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心里作何打算。”

    “为了向南朝皇帝复仇,你已经决心不惜付出代价,甚至与倭寇联手。”

    话音未落,四周将士一片哗然。

    大齐虽不似南朝那般与倭寇世代为仇,但当年投毒之恨犹在眼前,岂能轻易忘怀。

    慕容英猛然回神,目光如电射向清清。她毫不退让,倔强地昂起头。

    “你就算不顾惜自己的声名,可曾想过腹中骨肉的将来?若你当真踏出这一步,待百年之后,这孩子要如何面对史书上的骂名?”

    “够了!”慕容英厉声喝止,五指收紧,将她手腕牢牢扣住。

    “我比谁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目光如刃,直刺向她,压抑的情绪几欲破笼而出

    “对你,我绝不放手。”

    景深眼神骤然凝重,右手并指如剑,内力暗涌。

    就在他即将出手的刹那,慕容英忽觉右臂经脉一滞。整条手臂如被寒冰冻结,竟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惊愕垂眸,只见三枚银针不知何时已刺入自己臂上要穴,针尾犹自微微震颤。

    “神针七篇?你”

    慕容英不可置信地抬头,却见清清足尖轻点,如流云般飘然后退,落在景深身侧。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城墙上的火把被风吹得明灭不定,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你帮过我很多,我都记得。”

    清清望着慕容英,眼中既有决绝,亦有不忍。

    “可若你执意与倭寇联手,掀起战乱,我们便只能兵戎相见。”

    慕容英瞳孔瑟缩,不自觉向前一步,却见她已经退至城墙边缘。

    “清清!”

    他急声唤道,可话语未尽,景深已揽住她的腰身,两人如风中落叶般轻盈后掠。

    几个起落间便已跃上城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夜风呼啸,卷起阵阵沙尘。慕容英僵立在原地,右臂垂落,久久未吐一言。

    “大人……要追吗?”手下小心翼翼地问道。

    慕容英没有回答。他缓缓抬起左手,按住尚有麻意的手臂,良久才沙哑开口。

    “传令下去,全军戒备,任何可疑之人靠近城门,格杀勿论。”

    慕容英收回视线,转向一旁安静的马车。

    车轮下的尘土早已落定,车帘低垂,仿佛隔绝了所有声息。

    他走到车前,脚步顿了顿,指尖悬在车帘前,竟有一瞬的迟疑。

    片刻静默后,终是抬手掀开——

    楚令仪静静躺在星眠怀中,双眼紧闭,长睫在瘦削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

    她衣衫沾满血污,薄毯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星眠顾不得礼数,一边落泪,一边用帕子擦拭着楚令仪唇边的血迹。

    慕容英心头一紧,下意识抬手想要触碰楚令仪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时猛然缩回。

    车帘无声垂落,隔开两个世界。他背过身去,面容隐在阴影里:“来人。”

    “送主子回府。”

    夜色沉沉,树林深处溪边,一簇篝火在黑暗中跳动。

    景深将手帕打湿,拧干后托起清清的小手。她指尖冰凉,还沾着灰尘和血迹。

    他低头仔细擦拭她每一根手指,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清清眼帘低垂,仍沉浸在方才城墙下的对峙中,久久未能回神。

    擦净最后一根手指,景深放下手帕,在她身旁坐下。手臂环过腰身,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四散飘零。

    清清靠在景深肩上,声音轻得随时会被风吹散。

    “我去洛安城的时候,满心想着邪不胜正”她闭上眼,喉间微微发紧,片刻后才又睁开。

    “觉得只要坚持对的事,就一定能赢。”

    景深下颌轻抵着她的发顶,手臂无声收紧,却未打断她。

    “发现倭寇下焚心草时,我甚至热血上涌,以为自己能做一回救世的英雄。”

    她声音一滞,深吸了口气才继续,“直到白砚辞挡在我面前……那柄刀贯穿他胸膛时,我才明白,原来英雄的代价,是无辜者的性命。”

    肩头传来温热的湿意,景深默然抚过她的背脊,掌心温度透过衣料,一寸寸熨平她的颤抖。

    “我原以为这辈子都走不出这阴影,可紧接着……是慕容婉。”

    她仰起脸,泪光中映着难以名状的痛楚,“她曾那样伤我,我本该恨她的可她偏偏用命来还。”

    风过树梢,呜咽如泣。

    “后来是待我亲厚的连大人、盈袖还有那两个护卫”

    她浑身战栗,泪水终于溃堤,“我依然相信邪不胜正可这代价,实在太重了。”

    景深收拢双臂,将她深深按入怀中。体温透过相贴的衣衫传来,似雪夜围炉,将那颗破碎的心一点点捂暖。

    他知道她已经独自背负着这份沉重走了太久。

    而这一次,他终于如期而至,为她扛起半壁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