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曦唇角一勾,笑意却不达眼底。

    “惊蛰,你说这世上哪件事容易?”

    她纤纤玉指轻叩桌面,发出清脆声响。

    凌曦的目光扫过惊蛰紧绷的脸:“你自小跟着父兄身后打算盘,拨珠子,容易么?”

    惊蛰嘴唇翕动,终究没发出声音。

    凌曦身子微微前倾,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你入府为妾,以色侍人,容易么?”

    惊蛰似是想起了什么,指尖掐进掌心。

    凌曦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无奈。

    “我啊,只是希望自己有得选罢了。”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摇曳的枝叶,眼神飘忽。

    “如今公子待我好又如何?”

    “以色侍人者,能得几时好?”

    “谁都不知明日会发生什么?”

    凌曦幽幽叹息,似是自语,又似是在问惊蛰。

    “色衰而爱弛,这道理,你我这样的人,最是明白不过。”

    她顿了顿,眼底划过一丝决绝。

    “可银子不会。”

    “银子攥在手里,它不会背叛我,不会嫌弃我,更不会离开我。”

    凌曦垂眸,把玩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那是上回救了谢峥,秦氏赏的。

    “若有朝一日,我容颜不再,这院里又添了新人……”

    她声音低下去,带着几分凄凉,几分自嘲。

    “至少,手里还握着产业,有些傍身的银钱。”

    “到时候,我便求一求公子,看在往日情分上,放我回乡。”

    “总好过在这高墙深院里,孤苦终老。”

    惊蛰嘴唇微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凌曦说得没错。

    句句在理,字字诛心。

    她想起当初,那人也是这样,千般追,万般求,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

    可后来呢?

    新人进门,旧人落泪,这戏码,她在罗府看了太多太多。

    怀了子嗣又如何?

    主母赐药。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个时辰,疼得死去活来。

    孩子没了。

    她对那人的情……也没了。

    凌曦见惊蛰神情松动,便缓缓坐回桌边,手轻轻搭在桌沿。

    “我不求一步登天,只求稳扎稳打慢慢来。”

    凌曦抬眸,目光灼灼。

    “趁着公子如今待我好,趁着正房夫人还未进门,趁着……”

    她故意一顿,没有说完后半句,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你也是苦过来的。”

    “若你当初有选择,想来也不会沦落到牙行,任人买卖。”

    惊蛰闻言,贝齿紧咬下唇,眼眶泛红。

    是啊,若有选择,谁愿意过那种日子?

    凌曦看着惊蛰,眼神里带着几分怜悯,几分坚定。

    “我也是见了你之后,才更坚定要走这条路。”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我不想日后如你一般,被卖进牙行,生死不由己!”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重重地砸进惊蛰心里。

    凌曦身子微微前倾,带着不容置疑力量与她对视。

    “惊蛰,帮我!也帮帮你自己!”

    惊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浊气都吐出去。

    她缓缓抬起头,眼眶红得像只兔子,声音却比方才镇定许多。

    她顿了顿,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奴婢听凭主子吩咐。”

    不是姑娘、不是小娘,是主子!

    凌曦笑了,抬手指了指旁边的绣凳:“坐。”

    惊蛰一愣,连连摆手:“奴婢不敢,奴婢站着就好。”

    凌曦笑了,眉眼弯弯,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

    “有什么不敢?眼下屋子里又没旁人。”

    “若是你我真做出了名堂,这赚的银子里头也有你的一份。”

    凌曦故意把“银子”两个字咬得很重。

    惊蛰的呼吸猛地一滞,眼睛微微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银子……也有她的一份?

    凌曦见她这副模样,"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你又是出力又是出主意的,我还能让你白干活不成?”

    她眉眼弯弯:“不但有银子分,而且——”

    凌曦故意拉长了声调,慢悠悠地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她。

    惊蛰犹疑地接过。

    下一瞬,她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紧缩,双手不住地颤抖起来,几乎拿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纸。

    像是拿着千斤重的东西。

    她嘴唇嚅嚅,声音都变了调,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是……”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她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凌曦,眼神里全是狂喜与不敢置信。

    良籍!

    她不是奴了!

    她不是奴了!

    巨大的狂喜冲击着惊蛰的大脑,她甚至觉得有些晕眩,身子晃了晃,险些站不稳。

    多少个午夜梦回,她都渴望着这一张纸。

    多少次,她都恨自己当初瞎了眼,信了那人的甜言蜜语,自甘为妾,落得如今这步田地。

    甚至父兄都与她断绝干系……

    就为了那猪狗不如的东西!

    如今,如今……

    “扑通——”

    惊蛰直挺挺跪下,膝盖砸在地砖上,发出沉闷声响。

    “咚咚咚——”

    头磕得那叫一个实在,凌曦甚至能看见青石板上隐隐的红。

    “你这是做什么?”凌曦吓一跳,忙伸手去扶。

    “快快起来!”

    给惊蛰脱籍,本就在计划之中。

    要让马儿跑,不给草料哪成?

    惊蛰原先也是平头百姓,只是遇人不淑,才沦为奴婢。

    与那些生来便是家生子、世代为奴的人不同。

    鱼若是自小在海中成长,一朝被圈养,会永远惦记着那自由的滋味。

    想必惊蛰也是一样。

    她本就想着,惊蛰应下后,顺水推舟把这良籍给她。

    一来,收买人心。

    二来,她想做的是幕后掌柜,总有个人要站在明面儿上。

    有个良籍傍身,惊蛰在外头行走也是方便。

    凌曦料到惊蛰会感激,却没想到她反应这般大。

    惊蛰却不顾凌曦的阻拦,硬生生磕了八九个响头这才停下。

    银钱对惊蛰来说虽重要,却也不是顶顶重要。

    她可是商女出身!

    那些白花花的银子,是摸过看过的拥有过的。

    她打小就跟各色人精打交道,后来又被抬进罗府那种地方……

    这迎来送往,勾心斗角的事儿,她见太多了!

    如何笼络人心,如何稳住人心,这里头弯弯绕绕,她门儿清!

    若是凌曦等产业稳固,一切板上钉钉,再拿出这良籍——

    那她只会觉得是自己应得,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一种奖赏。

    可如今呢?

    八字还没一撇!

    凌曦就把这张纸,这天大恩情,交到她手里!

    这是什么?

    这分明是万般信任!

    “主子……”

    惊蛰声音发颤,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纸,指尖泛白,手背青筋都爆出来。

    “主子大恩,惊蛰无以为报!”

    说罢又要磕头。

    凌曦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胳膊。

    “怎么动不动就磕,我这儿可不兴这个!”

    凌曦嗔怪,语气却带着暖意。

    “往后,你我同心,还愁大事不成?”

    “恩!”惊蛰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

    “什么同心?什么事不成?”

    低沉清冽的嗓音,突兀地从门外传来,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凌曦心头一跳,这声音……是沈晏!

    他怎么来了?

    还偏偏这个时候!

    惊蛰也吓了一跳,手一抖,那张良籍差点掉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