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城,十一月。

    天高云淡,凉风吹过,路边悬铃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潇洒抖落秋意。

    昨夜下过一场雨,草木泥土味萦绕鼻腔,金黄落叶洋洋洒洒铺满水洼。

    “你就是庸医!!”

    尖利的女声不分皂白刺破平静,窗外的叶子在这声浪中颤巍巍落下。

    门诊室内,身穿白大褂的纤丽身影平静歪头,试图拯救差点被损伤的耳膜。

    茶色长发低挽脑后,转额时,柔软的发丝拂过勾勒细致的眉眼线条。

    浅透的琥珀眸微抬,平淡地看向面前大妈蓄力指着她的粗短手指。

    余皎保持基本的耐心,声音轻缓:“不好意思,我们无法按照您一周之前在社区医院的检查报告进行诊断。”

    儿科发生这种纠纷屡见不鲜,她早就习以为常。

    大妈站起来,“哐哐”拍桌子,扯着嗓子吼:“你就是想骗我们做检查多赚钱!”

    办公桌连连震动,身旁的小袁护士上前制止。

    余皎眉心那处薄白的皮肉绷紧,抬眸,音色柔中带凉,“时间间隔太久,我们无法相信。请不要干扰正常医疗秩序。”

    “先做检查,然后拿着报告来找我。”

    一旁的年轻母亲抱着哭闹的孩子连连道歉,局促地接过单子,想要把大妈拉出去。

    大妈压着火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越想越气。陡然挣开束缚,几个大跨步朝她走过来,手高高扬起。

    “这么年轻哪会看病!”

    余皎眸中情绪稍褪,起身躲过大妈的掌风,脚下一旋往外走,转眸示意小袁叫保卫处。

    大妈回身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力道极大,“你还想跑!”

    “长得好看但全是黑心肠啊!大家都过来看看,医生骗钱了!”

    大妈的嗓门穿透整个门诊大厅,引得所有人都把目光投过来。

    局势陡然间混乱。

    余皎的力气完全比不过大妈,雪白袖口攥出褶皱,身后迅速站满叽叽喳喳看热闹的人。

    几个保安急忙赶来,一左一右架住大妈就要往外带,

    余皎冷着脸用力抽出手臂,解脱的一瞬,一股刺痛感火辣辣地从手背传来。

    微微蹙眉,低头一看,几道血印在皙白的手背上格外显眼。

    她正要转身离开,大妈嘴角一绷猛地倾身,一巴掌推过来。

    肩头倏然一震,她连连向后踉跄。

    脚跟被座椅绊住,身子刹那间失去平衡。

    耳边声音化作嘈杂浪潮,脑袋有一瞬的空白。

    “余医生!”

    “师妹!”

    刹那间,后背横抵过一只有力的手臂,带着她稳稳站住身子。

    清冽微苦的冷杉香气猝然扑入鼻腔。

    心脏狂乱跳动,她下意识抬头看,毫无准备地,撞入一双深晦幽静的眸。

    呼吸有一瞬停住。

    周居凛站在离她半步之遥的地方,刚伸出的手慢条斯理地收回。

    黑色大衣挺括工整,宽肩窄腰的身材将最沉郁的颜色撑出难言的张力。

    骨相廓朗凌厉,漆眸视线俯低,寡淡地落在她身上。

    这张顶级的皮囊,好似一瞬间将她拉回到几天前,在瑞士复古情调的小酒馆见到他时的那晚。

    也是这样,平淡到近乎没有情绪地扫过她一眼,然后淡然地与周边朋友谈笑。

    那时的他要比现在蛊惑人心,仰头喝酒时,脖颈线条随着动作拉紧,将色|气逼至顶格。

    所以她才会鬼迷心窍,借着酒精将他拉入失控迷乱的漩涡。

    手腕被人拉着向后退了半步,她蓦然回神。

    师兄蒋培然将他拉过来,忙打招呼:“院长,主任。”

    余皎这才看清目前的局面。

    乌泱泱的人群以他为中心簇成一弧。

    左侧西装革履,还有几个眼熟的政界商要。

    右侧都是熟悉的医院领导。

    他游刃有余地站在中间,身形落拓挺拔。

    他好像生来就如此,在哪里都是人群的中心,高高在上。

    余皎压下所有心思,和领导们打招呼。

    有人过来处理这件事,而他只是看了她几眼,便被人引着从中央扶梯处离开。

    一切归于平常。

    “师妹?”蒋培然看她还愣着,出声道。

    余皎对上他疑惑的眼神,笑了笑,“好像认错人了,就出了会儿神。”

    蒋培然将信将疑地点头,“先去处理一下伤口吧,我出门诊没办法帮你。”

    说着,视线又朝着楼下那抹清峻的身影看去,若有所思。

    ——

    休息室。

    小袁护士给她包扎伤口,心有余悸道:“这阿姨不讲理起来真是吓人,看给你抓的。”

    余皎却没把心思放在刚才的混乱上,脑海中止不住想那个人。

    她垂眸,轻抿淡色的唇,“小袁,你知道刚才院长他们为什么会过来吗?”

    她不敢挑明问他。

    “你前段时间瑞士进修不知道,最近院里搞智慧医疗什么的嘛,政府大力支持说要做成标杆。医院跟众柏科技合作,刚那个最帅的就是是众柏的总裁,来考察的。”

    余皎心念一动,期待无知无觉冒头,“可是众柏亚太区的负责人不是他吧?”

    他不是一直在旧金山吗?是要回来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袁随口说,“余医生还关注这方面的消息?”

    她笑了笑,“就是,不小心看到过。”

    小袁没多想,自顾自感叹:“我以为总裁都是那种四五十岁的啤酒肚地中海,没想到是个浓颜大帅哥。”

    “我觉得他至少185。”小余回味,“手上的青筋你看见没,配上那张冷脸,太涩了!”

    她模仿刚才的境况,“当时他就用一只手就把你稳稳当当地扶住了,看起来一点没用力,超有性张力,嘶哈嘶哈。”

    余皎不期然被口水呛住,后背莫名觉得不自在。

    小袁笑她:“余医生,人之常情,别那么激动嘛。”

    小袁边贴敷贴边说着:“你也够倒霉的,刚从瑞士回来就来上班,一上班还遇到这事儿。”

    “好了,记得及时换药。”小袁收拾好药品起身。

    余皎坐在原处。

    终究按捺不住打开手机搜索“众柏科技”有关的信息,目光在众多信息上移动。

    产品线开拓,

    技术革新,

    人才计划,

    ……

    没有任何关于他回国的消息。

    如果他决定回国的话,深城的财经媒体大概会疯了一样地轮番报道,哪会这么平静。

    毕竟周家在深城盘踞多年,举足轻重。

    深城作为一座国际化的大都市,企业遍布。

    周家是这其中的佼佼者。

    自民国发家,经过数代的经营积累,周氏旗下子公司已遍布房地产、航运贸易及文化产业等领域。

    周居凛毕业之后,并未接手周氏的强势产业,反倒另辟蹊径在北美创立众柏科技。

    眼光独到,行事果断,是财经媒体对他常用的形容。

    他一如高中时耀眼,而他们之间如隔天堑,要想知道他的消息总是艰难又滞后。

    既然官方网站没有,媒体也没有风声,大概还是没有回国的打算吧。

    余皎苦笑,那点极淡极淡的期待随着她的起身,消失在脑后。

    ——

    驶向众柏科技大楼的黑色库里南内,助理廖聪通过内视镜看了眼正闭目养神的老板。

    按照往常把行程汇报了一遍后,又说起件事,“老板,苏小姐问您下午能不能腾时间去看一趟兜兜。”

    兜兜是老板表姐的儿子,才一岁多,最近生病住院,就在深城二院这里。

    刚才考察时太忙没顾上去看,只有他拿着东西过去打了招呼。

    周居凛捏了捏眉心,淡声道:“看情况。”

    廖聪默默点头,想什么,清了清嗓子,慎重道:“老板,刚才那个医生,就是余皎余小姐。”

    “嗯。”

    反应平淡,像是早就知道。

    “那……我要不要去联系余小姐。”

    前几天在瑞士出差,他去酒店接老板,门刚打开,就吓得后退几步。

    客厅凌乱不堪,老板的衬衫外套全在地上,茶几上还有几个拆封的盒子。

    他正犹豫着敲不敲卧室门时,老板恰从里面走出来。

    刚洗完澡,穿着浴袍。

    他一眼就看见,有两道划痕从脖颈偏下的位置一直延伸至衣领。

    脖子尚且如此,别的地方他根本不敢想。

    忙挪开视线,没过几秒,手机上收到老板发来的一个名字——

    【余皎。】

    “把人找出来。”老板发号施令,语气平稳,但绝对说不上温和。

    后来他才知道,老板是被睡的一方,而且被睡了之后对方还溜之大吉,把老板一个人留在床上。

    等到他调出资料来,不由诧异。

    医院证件照上的女孩穿着白大褂,五官清丽雅致,雪肤浅瞳,看起来又乖又柔和。

    实在是不像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话问出口,后座上的人沉默了几秒。

    “不用。”

    又过几秒。

    “晚上去看兜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