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其实我最近很累,正好借这个机会休息一下。”
周盐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起来,看向前方的目光也不似先前灼烁。
王秀英怎会看不出她的疲累,点点头,说:“那就好好放松放松。”
“你还不到30岁,别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跟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似的。”
周盐苦笑了一下,“有时我感觉自己已经奔四奔五了。”
“可能是我比别人跑得快的缘故吧,一回头,发现身后已经不再有同伴。”
“我们小时候不是常听人说,不能输在起跑线,可我已经输了,那样的原生家庭,如果不是外婆你收养了我,我还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多半是一棵歪脖子树。”
“可我不甘心啊!那么多小孩,都有完整的家庭,有疼爱他们的爸妈,轻轻松松就能得到新文具盒、新衣服新鞋,还有各种玩具,站在他们面前,我就像只不起眼的小老鼠。”
“我不想当老鼠,不像想那些没爸妈管的孩子一样,成天游手好闲,越是那样,越爬不出阴沟,既然外婆你都把我带出了阴沟,我就不想再回去了,我要一直活在阳光下,从老鼠变成猫,再从猫变成老虎,所以我不敢偷懒,一直闷头往前冲,一刻都不敢往回看,更不敢停下来歇息。”
“这一跑,就是二十几年。”
听完这些话,王秀英攒眉蹙额。
“盐盐,是我给了你很大的压力吧?以前总让你和灯灯好好学习,不让你们玩,扼杀了你们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
周盐一愣,没有马上接话。
她骤然想起王秀英帮她办完转学手续后对她说的那番话:盐盐我告诉三件事,你一定要谨记。
第一, 要好好学习,底层孩子要想翻身,只能靠成绩,这是唯一安全的法子,同时也是最难走的一条路。
第二, 不要靠男人,就算以后结了婚,也要经济独立。
第三, 女人的使命不是为了当妈,要不要孩子是你的选择,不是你的责任。
那会儿她才八岁,只听懂了第一条,另外两条她似懂非懂,不过随着她慢慢长大,另外两条也潜移默化地植入了她的大脑,影响着她后来的婚恋观。
见她发呆不语,王秀英再露歉然之色,“如果过奈何桥的时候不用喝孟婆汤就好了,带着上一世当父母的经验转世投胎,再有孩子,便不会重蹈覆辙,用更好的方式养育这一世的孩子。”
“这可不好说。”
周盐一听这话,回过神来的同时,不忘促狭道:“教育孩子的坑那么多,你避开了这个小坑,说不定会踩到那个大坑。”
“噗!”
王秀英顿时失笑,“好像还真是,而且不同的年代,养孩子的坑都各不相同。”
“外婆,你完全可以像我妈一样,逃避责任,当初要是不养我和灯灯,你的小日肯定过得不要太安逸。”周盐忽然感慨。
“就算你逃避责任,也不会有人怪你,一辈不管二辈事嘛。”
“我没法逃避。”
王秀英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说:“把你和灯灯接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当过母亲了,但你妈妈不同,她第一次当妈,还没找对方法,就遭遇了家变,还好她没心没肺,换做是我,可能会直接崩溃。”
“你才不会,你有责任心,还坚强,肯定能挺过去的,不会像我妈那样,什么都不管,自己跑路。”周盐反驳道。
王秀英摇头笑笑,“没人一开始就坚强不屈,而是千锤百炼出来的,要是我在你妈那个年纪就经历那样的事,不一定会比她处理得更好。”
“再说了,一辈不管二辈事的后面还有一句,叫儿孙自有儿孙福,如果儿孙生来就没有福分,当长辈的岂能袖手旁观。”
“外婆,你是不是在弥补当初对我妈的亏欠?”周盐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我听舅舅提过,我妈能在你面前肆无忌惮,是吃准了你对她有亏欠,但具体什么亏欠,他没说,我猜,应该是当初帮我舅治腿,忙着照顾他,就忽略了我妈吧?”
“掐指算算,那会儿我妈差不多十四五岁,正值青春期,特别敏感,也容易缺乏安全感。”
王秀英抿着唇,点了点头,“可怎么补都补不了那些逝去的时光了,她的少女时期本该是光鲜亮丽的,像别的女孩子一样。”
说话间,她垂下了眸子。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一碗水始终难端平。
“外婆,你最爱的果然还是我妈,我不过是你拿来弥补亏欠的。”周盐噘起了嘴,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发出了埋怨。
“哪有?我现在最爱的就是你。”王秀英忙道。
“现在?那过去呢?”
周盐抓住字眼儿,不依不饶。
“过去你不是还没出生嘛。”王秀英嗔笑道。
“那以后呢?”周盐追问。
王秀英忙不迭地说:“是你是你就是你!”
周盐展颜一笑,得意地摇头晃脑。
“外婆,下辈子我做你的女儿。”
片刻后,她的眼神仍带笑意,但表情却变得郑重。
“好!”王秀英笑着颔首。
离自贡,还有100公里。
蓦地,周盐有些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回到自贡,对自己长久以来的奔跑人生按下暂停键……
“我和外婆到家了。”
回到王秀英的家后,周盐来到阳台上,给项天拨去了电话,后者接得很快。
这是二人自那晚争执过后,第一次联系。
“累了吧?开了那么久的车。”项天的声音略微沙哑。
周盐舔了一下因许久没喝水而有些干的唇,“还好。你呢?昨天加班了?”
她听出了项天声音里的疲惫。
项天清了清嗓子,“没加班,有些私事。”
“私事?”周盐挑起了眉。
“我妈……”
项天吞吐了一下,“我妈找我聊了一下工作的事,问我想不想去云南发展。”
“哦。不过云南那边有好的汽车公司吗?”周盐的语气很平静。
项天:“没有,她希望我跟她学做花草生意,她和大姨一起开的花卉养殖基地越来越有规模了,有些忙不过来。”
“可你是摧花高手呀。”周盐直言。
其实周盐也不擅长养花,但跟项天比起来,至少能把绿萝养活。
项天笑了,“我不是把你这朵花滋润得很好?”
周盐耳朵骤红,嗔骂了他一句,旋即正色,“你现在的选择还是挺多的,汽车行业、花草行业,甚至健身方面,都可以参考,但随着你年龄的增长,选择面会越来越窄,尤其在挑中某个行业进行深耕后,要想再转行,就不得不考虑沉没成本。”
“所以你现在就要考虑清楚。”
“嗯。”
项天应了一声,“盐盐,你想我吗?”
周盐想说这才三天不见…但转念一想,轻声道:“想。”
“嘿嘿!”
项天又笑了,周盐明显能感受到他的愉悦。
“这周日我要去成都,我们家里见。”
“嗯!我没事就过去打扫卫生。”项天的声音瞬间精神。
“天天,你现在的职业选择最重要,你别当成儿戏,认真权衡一番。”周盐不忘叮嘱道。
“明白!”项天重重应道。
二人又腻歪了几句,才挂了电话,周盐一转身,就见王秀英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和好啦?”
周盐笑着点头,“那孩子好哄。”
“天天确实是个好孩子,希望你和他能长长久久。”王秀英由衷道。
尽管,她不完全看好二人的将来,但还是希望他们的感情像现在这样延续下去,越久越好。
可周盐却不这么想,“自从和老田离婚后,我就想通了,要拉伸快乐的宽度,不去强求快乐的长度。”
“所以,我才会选择项天。”
“可天天应该不是这么想的,感觉这样对他有点不公平。”王秀英蹙眉。
“外婆。”
周盐拉起她的手,认真说道:“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男女关系也永远不会平等,因为男人没有子宫,女人没有唧唧,我们追求的不应该是绝对的平等,而是绝对的尊重。”
“就拿我和项天来说吧,首先年龄和阅历就不对等,我俩能够契合,就是在忽略这些不对等的前提下给予了彼此足够的尊重。”
“而我坚持和老田离婚,就是他让我感到不被尊重,我把他当灵魂伴侣,他把我当年轻子宫。”
听完,王秀英笑了,“我是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思想了,以前喜欢一个人,就想跟他白头到老,为他生儿育女。”
周盐摇摇头,“这其实是一种欺骗,对女性的欺骗,或者说洗脑。就像我们小时候读的童话故事,公主落难总有王子相救,然后他们就幸福地在一起了。”
“但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王子,难道他们就没怀疑过,他们可能有血缘关系,是近亲结婚?”
“噗哈哈哈……”
王秀英直接听笑了,“这就成黑暗童话了。”
“怎么不算黑暗童话呢?被不认识的王子亲醒,公主居然会嫁给他,而不是告他猥亵!”周盐双手叉腰。
“这种故事不是教坏小孩子吗?”
“哈哈哈……”
王秀英已是笑得直不起腰来,等她稍稍缓过来后,打趣道:“还好你小时候我没给你买童话故事。”
“你手里但凡有点小钱,都是给我和灯灯买课外练习册了。”周盐觑着她。
“不过嘛,幸亏我躲过了那些童话故事的洗脑,才没在男人那里吃大亏。”
她话锋一转,又有些自得和庆幸。
“哎呀!”
王秀英一摆手,“老田也没让你吃亏,你不都说了,一个被窝里是互相睡。”
“哈哈!”
这下,轮到周盐失笑了。
“有些事,外婆你还是记得很清楚嘛。”
王秀英一愣,莞尔道:“记住好的,忘记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