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医馆的生活因温云的存在,添了一抹异样的色彩与温度。
刚开始那几天,温云时不时会发作,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吼叫,有时候甚至挣扎着要往外冲。乔芷看着也心疼,但有时候也会被吓到,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只有小染,像个小小的守护者,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会轻轻按住温云乱抓的手,在她耳边细细地说着话,像哄小孩一样,语气软软的。
慕凌天在给温云调配的饮食里,悄然加了几味安神益智的药材。
但这日,小染在帮乔芷给温云准备米粥时,小巧的鼻子轻轻翕动了几下,随即眼睛一亮。她最近跟着慕凌天学了不少药理,尤其对一些安神类的药材特性记得格外清楚。那若有似无的、混在米粥香气里的几缕特殊药草味,她似乎在哪里闻过,不,是先生教她辨认过的!
她端着粥碗,悄悄走到正在整理药柜的慕凌天身边,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与一丝小小的得意:“先生,先生!我闻到啦!今天给温云姐姐的粥里,是不是加了您前几日教我辨认的茯神和远志?有淡淡的甜香,您说它们能安神定志,小染说的对不对?”
慕凌天整理药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帘微垂,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讶异。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小染兴奋得微微泛红的小脸上,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哦?鼻尖倒是灵敏。不过,仅识得药名,不过是入门。剂量配伍,君臣佐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小染要学的还有很多哦。”
虽是意料之中的清冷回应,小染却没有丝毫气馁,反而因为那句“鼻尖倒是灵敏”而偷偷开心,先生这是变相承认了嘛!她用力点点头:“嗯!小染会继续努力,把先生教的都记住!”她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学好医术,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能帮上先生,能治好温云姐姐。
慕凌天看着她那副斗志昂扬的小模样,薄唇几不可见地牵动了一下。他没再多言,转身继续整理药材,只是那平日里冷硬的背影,似乎在晨光中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小染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去陪温云说话,给她梳理打结的头发,擦拭脸上的污痕。
这日午后,小染端着一碗温热的米粥,一勺勺喂着温云。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温云身上,她安静许多,不再胡乱挥舞手臂。“温云姐姐,今天天气好,我们吃完饭,我扶你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好不好?”小染轻声说着,语气是日复一日的耐心。
温云空洞的瞳孔似乎有了一点点微弱的凝聚,她看着小染,嘴唇翕动,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小…染…”
小染喂食的动作停住,她屏住呼吸,凑近一些。
“别…怕…”温云的声音依旧沙哑难辨,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姐姐…会…永远…陪着小染…小染…不怕…”
小染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与微弱的欢喜交织。她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我不怕,有温云姐姐在,有先生在,我什么都不怕。”
小染看着她,鼻尖有些泛酸。那个总是欺负她、又偷偷给她糖的温云姐姐,变成了现在这样。
几天后,天气转凉,晨起时带了寒意。小染惦记着温云,特意将自己缝制的一个布艺暖手炉装满了新换的炭火,用布包好,送去温云的房间。她将暖手炉塞进温云冰凉的手中,想帮她捂着。
温云的手指僵硬,却在触碰到暖手炉的温热后,微微动了一下。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个小巧的物事,又抬起头,看向小染冻得有些发红的指尖。
突然,温云伸出另一只粗糙的手,轻轻碰了碰小染的手指。
那触碰很轻,带着迟疑。
“暖…手…”温云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她看着小染,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不…冷…小染…暖…给小染…”
一滴混浊的液体,顺着她干枯的眼角,慢慢滑落下来。
小染怔住了。那滴泪,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所有压抑的情绪。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扑过去紧紧抱住温云瘦骨嶙峋的身体。“温云姐姐!”她哽咽着,泪水浸湿了温云肩头的旧衣,“你不冷,我也不冷了!”
她感受到温云僵硬的身体在她怀里,小染想起了很久以前。温云小时候带着流着鼻涕吸溜吸溜的小染在雪地里打滚,
“小染,千万不要告诉娘亲!要不然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那个时候小染还在发低烧,只顾的上跟在姐姐屁股后面,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嗯!小染不说,小染最喜欢温云姐姐啦!“
温云捂着小染的手,两小团在雪地里咯咯笑个没停。那时,姐姐的手是暖的,脸上是笑的。现在,她的手还是暖的,虽然僵硬,虽然迟钝,但那份想把温暖给她的心意,小染感受到了。
乔芷也红了眼圈,悄悄别过头去,拿帕子按了按眼角。这孩子,真是……让人心疼又佩服。
晚上,油灯下。
小染摊开她的学习笔记,上面是她歪歪扭扭抄录的药性和穴位图。她一边抄写,一边小声嘀咕:“这个茯神,安神,治失眠……那个远志,宁心益智,还能祛痰……原来粥里加了这些,怪不得温云姐姐能安静一点了。”
慕凌天坐在她对面,拿起她的笔记,一页页翻看。
“这个字,错了。”他指着一个字。
小染凑过去看,脸颊微微发烫:“先生,这个药材的名字太难记了。”
“难记,便多写几遍。”慕凌天的声音平平。
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正确的字,又讲解了那味药材的特性。“有些药材,一个字错了,意思就完全不同了。学医,容不得半点马虎。”他顿了顿,“特别是剂量,多一分则毒,少一分则无用。”
小染听得认真,遇到一个复杂的药理关节,她皱着小眉头,手指在纸上比划,却怎么也理不顺。“气血不通,则郁结于内,此症当疏肝解郁,辅以活血化瘀……”小染小声背诵着,越说越糊涂。她感觉脑子里像一团乱麻,怎么也抓不住头绪。
慕凌天看着她苦恼的样子,伸出手,从她身后握住了她执笔的小手。小染的身子僵了一下,一股热气从手背蔓延到脸颊。先生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一种淡淡的药草香气,握着她的手,感觉像被一股暖流包裹。
“气行则血行,”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看这里,经络的走向。”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在纸上勾勒出经络图,将那复杂的药理,拆解开来,慢慢演示。他讲得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仿佛那些晦涩的医理在他口中变得简单了许多。
“郁结之症,多因情志不畅。药石能治其表,却难解其根。温云的心病,药是辅佐,关键还在开解。”他低声说,小染听得格外认真。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还有灯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
“明白了?”他松开手。
“嗯…明白了。”小染点头,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先生的手,暖暖的,好好摸。
“再抄十遍。”慕凌天放下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
小染:“啊?还、还要十遍啊先生?”她看看自己已经抄了好几遍的笔记,小脸垮了下来。
慕凌天抬眼看她,眼神平静。
小染立刻低下头嘟囔:“是,先生。”虽然嘴上抱怨,但心里却涌起一股劲儿。十遍就十遍!她要快点学会,学会帮先生,学会治好温云姐姐!
白溪村的村民们,渐渐习惯了小染对温云的细心体贴。“那小染丫头,真是个好心的。”“可不是,对一个疯子都这么尽心。”“说起来,温云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也是个可怜人。”
旁边正好路过的李婶也搭腔:“可不是!想想温云那疯疯癫癫的样子,谁敢近身?小染这丫头,真是菩萨心肠。而且,你们没觉得吗?温云现在好像没那么吓人了,有时候还能安安静静的,不像之前那样只会嚷嚷。”
王婶也凑过来:“就是,慕大夫医术好,小染这孩子也跟着学得认真,说不定真能把温云给治好呢!”
小染听的小脸蛋子红扑扑的兴奋,治好温云姐姐像一颗种子,在小染心里生了根。她想更努力学习医术,让温云姐姐快点好起来,想再看到她对自己笑,想听她清晰地喊自己的名字。
夜深人静,小染趴在桌前,就着昏黄的灯光,手里还握着笔,头一点一点的。想着想着甜蜜蜜地呼噜噜了,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