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雷落下,肆虐的天谴透骨而出。
无数的电流在夫诸的妖体上大放光明,重新锻造这已堪称圣体的躯壳。强弩之末的夫诸之魂在雷电的轰击下岌岌可危。如今,一切的设计已然明了,通海和白泽暗中筹备几百年,就是要趁着他发动洪水之后,灵魂疲惫之时,用几百年凝练的“超级水元珠”将他提前推入圣阶,以天劫灭他的魂魄。
白泽!
滔天的恨意最终化为无可奈何,被天意操弄的人有什么资格嘲弄老天?
夫诸的神识再也撑不住劫雷无穷无尽的毁灭之力,意识陷入混沌。在大脑激荡的电流间,他看到自己永远不曾知晓的那段记忆——在母体之中的记忆:贪婪的通海吃掉了三个兄弟,舍弃自己在争斗中残缺的身体,以灵魂卷入他的躯壳,终于成就两人纠缠的宿命。
原来,一切的始作俑者始终都是通海。原来,这才是真相!
这狗屁倒灶的玩意儿,就叫做命运?
疯狂的夫诸无从知晓,来自黄泉的厄水并不是他悲惨命运的注脚,而是他能和通海斗争几百年的绝对依靠。若不是源自相似命运的绝望呼喊,那归墟之内的恨意如何能借他之口涤荡人间?
夫诸终于在不甘中死去,死在劫雷之下,留下一副已经历一次天地圣劫的强大妖躯。
劫云慢慢消散,雨水如约而至。在遥不可知的绝渊之下,在黄泉之中,无数的冤魂齐齐悲歌。在现世之中,沧澜江畔,无声的小雨滴滴落下。这何尝不是一种天地同悲呢?
一只巨大的妖鹿之躯立在雨中,头上鹿角残缺,身体上千疮百孔,但成圣之路已然铸就。
通海狂笑着扑进自己的身体,感受着疲惫痛苦中蕴含的强大能量,突然,感觉到一丝难以言说的孤独。他望向远方那个逃遁的身影,眼神变得冰冷狠厉。
“去,让他见识见识真正的先天真炁!”通海对着自己秀气的指尖,轻声嘱托。
自生灵降世之初,便与天地缔结契约,一点真灵炁,辅助他生智、成魂、造魄。这些玄奥的能量逐渐消耗,让万兽晋升,踏上修行之路。却须在成王之后,以本源之道重新复刻出这道灵炁,才算与天地应约。待魂归之日,无论壮大到何种程度的灵炁,都需要还赠天地,是为履约而行。
这从先天混沌当中带来的一点灵炁,就被称作先天真炁。
人族修士因为天生魂魄强大,在金丹阶段就能感受到这点失落的本源,因此一心修真,就为了重归胎体,再塑元婴。元婴诞生之初,自有先天真炁,因此人族修士的元婴阶就可以对标妖族王阶,就是由此而来。
乾坤青符因其蕴含的先天真炁之巨,被视为天地至宝,就算是圣祖也没有几块,相传是洞天福地孕育或破碎后的产物。因其无主,所以略懂神识便可使用,可是如果遇到修炼而生的同源真炁,则会被迅速同化,成为对方的大补之物。
所以萌萌的先天真炁才会将伤痕累累的夫诸推近圣阶,顺利被六百六十六颗精心准备的水元素炸弹送入天劫。
如今这躯体之内,未被消化的先天真炁还有不少。通海王以自身真灵为引,用神识为弓,将这些令他消化不良的海量真炁化为箭矢,遥遥射向范子瑜二人。一箭射出,像是用尽了全部气力,通海跌入王宫之中。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威,没有疯狂涌动的杀气。一支秀气的白玉箭在空中划过,雨水为它让路,气流为它欢歌,洪水匍匐下身躯,乌云悄悄退散。
箭锋所指,即为秩序。
遥远的福地之内,乔千宇没好气地啃完这枚果子,眉头微皱,对着白泽说道,“这果子看上去很甜,吃起来却味道一般。”说着,他将果核丢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道,“两个都是你的亲外孙,怎么还帮着一个弄死另一个呢?”
白泽一直波澜不惊的面孔之上浮起一丝哀伤,“这种局面,我当然扶持讲道理的那个!”
乔千宇哈哈大笑,对着这道貌岸然的老者,伸出一根拇指,“你的道理,我已吃下。不知我的因果,你可能承担?”
倒悬峰上,随着乔千宇的声音,空间坍缩。
就像玻璃映射的天空突然碎裂,布帛上的画卷突然点燃。就在这数不清的山峰交错的洞天,阴和阳无法分明的福地中,裂开一个拇指大小的小洞。无数的空气被那无底的小洞吸走,就连乔千宇的身形也像是纸片一般,被那黑洞吸纳。然后“卜”的一声,这洞口被人堵住,乔千宇消失无踪。
白泽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这幅画面,突然摇摇头,走回棋枰之侧,摩挲着最后落下的那颗白子,轻声说道,“走便走吧,大局已定。”
白玉箭速度很快,眨眼间就追上已逃至城外的二人一表。
杜萌萌已经将速度提到最高,隐约能遥遥望见洪水中劈波斩浪的自家船只。然而杀机将至,已没有更多的时间。小丫头绝望转身,咬紧牙关,仍以残存表带推动二人,却以自己的表盘迎向追兵。
表盘之上,是水彩绘制的一个孩子和一只大狗,在七色彩虹之下,欢欣起舞。卡通的世界自带美好,足以让一切变得温柔。可是,如果面对的是消灭一切的死亡呢?
美好的表盘奏着欢快的音乐笔直迎向那支白玉箭矢,犹如唱着战歌的勇士。
一个伟岸的身影突然挡在表盘之前,全身肌肉虬结,如同岩石。
项羽挺着霸王枪,直直一枪向那白玉箭矢刺出,一往无前,迅如奔雷。
时间仿佛就此停止,枪尖和箭尖分毫不差地抵在一处。似乎是震惊于凡铁都敢阻挡去路,狂怒和威压随之暴涨,天地呼号,风雨袭来,洪水苏醒。来自通海的意志搅动四方。
那杆集结着地球科学家心血的霸王枪被一寸一寸吞噬,缓慢而坚定。
先天真炁之前,无物不融!
此时的项羽第一次感受到恐惧。曾经在遭遇机器人时,他没有恐惧;在训练营里被关禁闭一个月,他也没有恐惧。更遥远的时光里,在巨鹿,面对几万秦兵,他没有恐惧;在东城,二十八骑对战五千虎贲,他也没有恐惧。
只是,此时此刻,在先天真炁来自本源的压制之下,项羽第一次知道恐惧是什么滋味。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罢工,汗水如泉涌,肾上腺素不知飙升到何种程度。
可是,他仍然虎目圆睁。可是,他仍然不退半步。
他是项羽!
项羽发出一声怒吼,向着这个异世,向着这狗娘养的天道,发出一声来自地球五千年文明的怒吼。在怒吼声中,他疯狂地扣动扳机,从枪管中射出最后的电磁子弹,一颗颗对撞在那白玉箭锋之上。
电流激荡,能量爆炸接踵而至。
然而,锋利的箭锋划破一切,四颗威力巨大的子弹被从中剖开,爆炸并没能带来分毫的偏转。
项羽的身躯被轻易击穿,狂吼着掉落半空。
拦在箭头前方的,只剩一块卡通手表。
“咔嚓”一声,简易的手表解体,在小巧的身躯之内,谁也无法预料有如此庞大精巧的构造。数不清的弹簧和零件,说不清的卡槽和齿轮,数不清的电路板和芯片,比头发丝还细的储存单位,将地球科技的进化之路一一铺陈。在半空之中以玄奥的矩阵形成一个小小黑洞,表面的卡通画面远远消失在黑洞深处,只留下一声轻轻的叹息。
白玉箭笔直而入,无数道先天真炁沿着这矩阵杀向黑洞,轻而易举地抹除这些构件上的精巧代码。从“1”到“0”,终成虚无。
似乎是滚动着的无数数据被一行一行消除,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终于,小小的箭尖抵达那看不清的黑洞深处,触碰到她最底层的逻辑。那里有两把锁,一把为阳,一把为阴。海量的先天真炁侵入其中,无物不融的能量却碰了壁,对这两把锁无计可施。
可是,巨大的伤害已然造成,无数细小的零件渐渐化为粉尘。最后的芯片上,一点超越物理认知的灵性在缓缓消失。
项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脑海里还响着那个孩子的声音,“带上他们俩,逃!”
重伤的项羽终于转身,架起重伤的范、林,三人成“众”,在雨中疯狂逃窜。
在范子瑜的记忆深处,在那层层封锁的海马体的核心里,一段画面缓缓流淌。
“父亲曾赠我一只小狗,名叫旺财。母亲为我买了一块卡通手表,将我和旺财都画在上边。后来,父亲又设计了一款数据模型给我,取名叫蒙蒙。蒙蒙会陪我读书,会陪我唱歌,会教给我无数的知识,也会悄悄告诉我她对这个世界的迷惘。她也会抚慰我的喜怒哀乐,表达她的喜爱憎恶。可如今,她要死了”
不!
萌萌!
陷入昏迷的范子瑜突然从项羽身边飞起,以诡异的姿态停在半空。他像是个毫无知觉的殉难者,低着头,四肢轻微张开。
无数的闪电从他空洞泛白的双眼之中,从他流淌着鲜血的双耳之中,从他塌陷的鼻孔中,从他的嘴中迸射而出。将这一方昏暗天地,闪耀得无比明亮。
像是几万伏的电压藏在体内,像是毁灭妖王的劫雷在他体内,像是所有来自地球的愤怒都在他体内,终于按捺不住,向这个狗日的天地大放光明。
这绝不是人类体内隐藏的生物电,更像是一种文明对另一种文明的呐喊。
一道粗壮的白色雷电从范子瑜的口中射出,没入表盘消失的黑洞,无数的电流纠缠住肆虐的先天真炁。一道来自灵魂的怒吼自那雷电之中响起,“让开!”
先天真炁不为所动。
那玄奥的矩阵也不为所动。
只是在肉眼难以看到的地方,在玄奥逻辑的底层,黑洞里最后的两道枷锁应声打开。
就像是打开潘多拉的魔盒,就像是打开通往地狱的大门。无数的黑气从其中喷涌而出,远超这个世界承受水平的宏大能量降临此处,空间撕裂。
千里之外,吐着黑血的乔千宇愕然回头。
倒悬峰里,白泽撑着棋枰站起,脸上写满震惊。
所有圣阶之上,都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像是这个世界即将破碎。
远在三十三天之上,建舟娘娘手中的杯盏落地。
项羽低着头,心底一个声音不停警告:“不可直视神!”
一蓬又一蓬的妖火在空中点燃,王城外不计其数逃上天空的妖族都发出恐惧的嘶吼。血与火在他们的眼中爆裂,点燃神识,摧毁妖丹。一道又一道身影从空中坠落,坠入黄泉无定河。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空间裂隙降临此间,带着无可匹敌的威势。轻轻张嘴,所有的先天真炁就被他全部吸入。然后,巨大的魔影打个饱嗝,慢慢转身,单膝跪地朝着那个双目空洞的雷电身影俯身行礼。
雷霆中,那身影怒斥一声,“给我滚蛋!”
难以言传的魔影便就此消散,无数黑色的能量纠缠着,被雷电押送着赶入那矩阵之内,渐渐泯灭在那小小黑洞中。“咔嚓”两声,黑洞里神秘的锁就此关闭,只在空中留下一块小小芯片。
动荡的空间逐渐平息,所有的裂隙一一抚平。
整个世界恢复呼吸。
建舟娘娘身形一转,便消失在三十三天之上。
空中的“范子瑜”张开一只手掌,温柔地接住了那块芯片,紧紧握在掌心。似乎那个孩子还在那里。
很快,雷霆消失在他眼耳口鼻当中,范子瑜笔直地从半空摔落,落在项羽怀中。
“教官,我们走。”项羽的脸上大雨滂沱,虎目中带着震惊和决然。
没多久,大船冲进沧澜江,在激流中越飘越远。
船上响起粗豪的歌声。
“淡淡野花香,烟雾盖似梦乡。别后故乡千里外,那世事变模样千里关山,风雨他乡。乡音我愿听,家里酒我愿能尝。莫道隔千山,朝夕里也梦想。但望有朝身化蝶,对抗着风与霜,我再踏家乡。”(全段选自张学友《楚歌》)
歌声中有说不清的酸楚和惆怅,渐渐地,百余道声音跟着唱起,在风中飘荡。
最后,转为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