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双眉虬结,冷冷开口,“黄天宇,带你祝师兄下去休息吧,我们有事要谈。”
黄天宇不由自主打个哆嗦,抱起祝青,冲几人点点头,再不敢看苏思若一眼,快速退出大殿。
苏思若扶着眼镜,眼神探究地看着他的背影,一丝阴霾绕上心头。范子瑜见她不快,轻声问道,“苏姑娘,十二年前有什么事发生吗?”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顿时惹得苏思若眼眶迅速泛红,泫然欲涕。范子瑜有些紧张,又不知该如何劝解,只有呆呆立在旁边。
项羽摇头,咳嗽一声,朗声开口,“苏姑娘,如果不想说,可以不说。”
苏思若突然醒转,收起泪花,看着范子瑜强笑开口,“这念虫很有用的,你且试试,过几日我们再聊。”说着急匆匆走了,来去都如风一般。
项羽和范子瑜互相对视一眼,露出凝重之色。
“要不,让阿海去打听打听。”项羽站起身,晃晃脖子,骨骼摩擦的声音咯咯作响。
范子瑜脸色逐渐难看,“也好。只是这次丹鼎派确实做得难看了些。”
项羽捏捏拳头,看似漫不经心,“杀鸡儆猴?”
范子瑜看出他的杀意,微微皱眉,“等小祝醒了,问清楚再动手。”
项羽点头,没有再说话。
这些时日,试验田那边正按照秦川留下的办法,将不同灵谷种子混种完毕。前来取经的农户商户天天都有,知守观划拨了一些底层弟子在这打理,秦霜影也会每天过来查看。
范子瑜急匆匆赶到,只见几个修士正与秦霜影在田边交谈,看他到来,都很有礼貌地颔首为礼。范子瑜也点点头,走到试验田边,不管众人惊讶,就把神识扩展开去。
转眼间,这几亩地就被他完全罩在神念之中。几名修士面面相觑,眼中都有讶色,这位客卿一直不显山露水,原来神识竟如此强劲,怕不是已接近元婴?
几人忙停下话头,与八长老告别,转头飞走。秦霜影也看出异常,顺水推舟,转头走到范子瑜身前。
“发生何事?”
“我看看丹鼎派有没有在我们田里埋下后手。”范子瑜语气冰冷,隐含杀机。
秦霜影一愣,忙追问道,“怎么?丹鼎派对你们动手了?”
这时,范子瑜已经将这块地里每只虫子都细细查看了一番,果然在一些植株的根系之下,发现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土黄色小虫。正要动作,却看到匪夷所思的一幕:
那只他忘记收入荷包的念虫,竟然随着他的神识冲到那土黄色小虫之前,摇摆头上触角。似乎是听从它的命令,那些土黄色虫子竟从土里纷纷爬出,聚集在念虫身侧。接着,这一队百十来只小虫就随着念虫,浩浩荡荡爬到范子瑜眼前。
看到这批虫子,秦霜影眼神变冷,语气中竟是被气笑的声音,“呵,这帮丹鼎派的家伙,是越活越回去了。”说完目光凝结在那带头的念虫身上,语气中带着调笑,“这不是我家思若最近四处抓捕的念虫吗?居然这里还有漏网之鱼。”
范子瑜面皮一红,不敢在这长辈面前拿腔作态,赶忙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秦霜影听完,目光中是有如实质的杀机:“我这就叫清阳子过来,倒要看看这老贼怎么说?”
范子瑜却拦着她,指着土黄色的小虫问道,“这是什么虫子?可能将一切都锁定在丹鼎派身上?”
秦霜影目光微凝,“这是一种蚜虫,土系,会吞食灵植根部的灵气,影响结果概率。这块土里早就被我灭杀过,怎么还会有这虫子的残留,定是有人放进去的。”
“那就不会是从其他地方爬来的?”范子瑜看着她的眼睛,眼神清澈。
“也不是不会,可我”话未说完,秦霜影已经恍然大悟,“你要捉贼拿赃?”
范子瑜轻轻颔首,目光冷冽。再次看向那批虫子的时候,发现领头的念虫正挺直腰杆,呆滞的目光直勾勾看着自己。他心头一动,神情变化,腆着脸转头去看秦霜影,“师叔,这念虫是怎么回事?思若也没给我说清楚。”
秦霜影脸色一肃,斜睨着翻脸如翻书的浑小子,“思若可不是你叫的。再说了,我可不敢被你范大客卿称呼师叔,叫我老秦还差不多。”
范子瑜眼神发苦,终于知道自己的大嘴巴惹下麻烦,忙笑着解释,“老秦是说咱俩交情铁嘛!你看看这,论年纪我还是得叫你师叔。”话刚一出,他就反应过来,心中叫苦。
果然,秦霜影此刻的脸上真是冰霜扑面,似乎都有冰碴子落在地上,将范子瑜千刀万剐。
“是的呢,我这老太婆就不在这现眼了,您忙着。”
范子瑜双手告饶,又在自己嘴巴上比画一下,意思是自己再不胡说,这才取得秦霜影的谅解。
老秦还是语气冰冷地介绍说:“念虫乃是天地异种,据说是建舟娘娘剪断的万千思绪所化。无形无迹,却独独与人族亲近,尤其是对于神念强者,他们会服从神念的指挥。这虫子在灵虫中等阶不低,大部分灵虫都会屈从于它。”
范子瑜似有明悟,看着一群虫子愣愣出神。而在秦霜影的神识之中,也看到那一群虫子盯着这小子猛瞧,终于失笑出声。
“这念虫,喜欢吞食人类神念,并会以菁纯的灵能反哺。它的这种灵能,是法宝和阵法中最需要的能量之一。因此只有顶级铸兵师和阵师才会少量饲养,作为温补法宝和阵法的来源。”说着,她用手指着那只念虫,说道,“你仔细感受它的神念,这是在讨赏呢,可以剪一小截神念给它。”
范子瑜这下子才明白念虫的珍贵之处,好奇地以神念感受,果然听到“我饿、我饿”的虫鸣,不禁莞尔。在老秦的指导下,裁掉豆丁大的一点神念,就被念虫狂喜着接住,大快朵颐。而本人只是稍微刺痛,如针扎一般,并无大碍。
范子瑜对此不敢轻忽,诚恳请教,“那这样子截取神念,不会对人有伤害吗?”秦霜影点点头,回道,“神识如果受损多了,肯定有害,严重的还会陷入失魂落魄之中。只是以你的神念强度,如果只取其最前的一点,反而有益无害。”
说着,语气中透出郑重,“斩断杂念,是修行中见证自我的关键一步。”
“原来如此。”
秦霜影定定看着范子瑜的清澈双目,陷入沉默。终于让这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装傻充愣,“怎么,我脸上有花?”
秦霜影哈哈大笑,竟是前后俯仰,乐不可支。好半晌才停住笑声,说道,“痴儿,你曾说过的话,都不记得,却让他人百般琢磨。你那一件有器灵的法宝,在与通海大战后灵能全失,引为遗憾之事。思若将之记在心里,遍寻念虫,就是想帮你修复那法宝!”
此言一出,如晴空霹雳。范子瑜真真正正呆立当场。
萌萌与他生死相依,更有一条从不可知过去探往不可知未来的命运之线,将他们紧紧相连。来到广源城的日日夜夜,他都曾为此事苦恼。发誓终会踏遍天下,寻到能让萌萌恢复的办法。
哪怕天崩地裂,洪水滔天。
失去萌萌的痛苦,项羽知道,欧阳海知道,甚至身边这些大人孩子都知道。可是,没有人能真正明白萌萌对于他的重要性。
只有苏思若,将这件事情完完全全放在心上,终于想到这天地异虫。
一念及此,已是心魂摇曳,情难自禁。下意识惶然开口,“这异虫,怕是不好找吧。”秦霜影眼中满是无奈,“那自然,本就无形无迹,需要用神念捕捉。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刚刚巩固修为,就在这城里城外掘地三尺,甚至四处求人,才获得十来只。”
说到这里,又怕范子瑜不知道其中珍贵之处,解释道,“传说这念虫,在这天地之间也不过三千之数,暗合三千烦恼之意。刚才也说了,这东西需要喂食神念,又是顶级铸兵师和阵师的心头好,无主的确实难寻。好在这灵虫会消散重生,如一念生灭,能让她找到这些,已实属不易。你要珍重。”
范子瑜珍而重之地点头,将这只念虫收于荷包之内,驱散土黄蚜虫。
秦霜影点点头,不再说话,信步而去。
当夜,祝青醒来。看到项羽三人围在榻前,忙起身见礼,诚惶诚恐。
项羽眉头蹙起,大声道,“起来,对我们三人,无须叩拜。说吧,是怎么回事?”
祝青这会儿也意识到是因为自己贪嘴,吃了那张管事的灵果所致,因此将此事一五一十向三人交代。
欧阳海瞪着祝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怒道,“就知道吃吃吃,一个养虫之人的果子,也敢随便吃?”
祝青苦着脸,不知道作何解释,心中自怨自艾,挥掌就要打向自己脸颊。
“啪”一声响,手腕被项羽牢牢抓住。这蛮牛眼神中似乎要喷出火来,“打自己有什么用?知错就改!别人敢欺负你,才要用这掌打回去!”
祝青终于明白师长们的意思,忍不住泪水喷涌而出。
范子瑜摸摸他的脖颈,轻声说道,“我们华夏武馆所求的,不过是公平而已。你贪嘴上当,已经用苦痛作为惩戒,无须再提,改过就是。但其他人用这法子欺负你,就应该挥起双拳,予以反击。这才是武和侠的所为。”
祝青点头呜咽,再也说不出话来。三兄弟互相看看,再没多说一字,一切已在不言之中。
而此刻的广源城黄府内,则是另一番情景。
黄天宇跪在黄昱面前,将今日所见一一讲述,说完后长跪不起,眼中露出惊惧哀求之意。
黄昱却不说话,拈着胡须,看似年轻的脸上若有所思:“你说这丹鼎派已经下手了?呵呵,这可不像是清阳子那老杂毛的手笔。”
黄天宇将头磕在地上,不敢回答。
黄昱看着这个儿子,眼中厌烦一闪而逝,“你说那范子瑜神识惊人,苏思若为他捉了不少念虫?”
黄天宇轻轻点头,恨不得将眼睛埋在土里。
“原来如此,这就对得上了。这两个客卿,可都不简单呐!十三只念虫,也不怕走火入魔?!真有意思。”黄昱轻轻晃动手中折扇,若有所得。扇面之上,“砥定中流”四个大字慢慢晃动。
“看来明日,清阳子要低头咯。”黄昱沉吟良久,突然露出浅笑,看向不成器的儿子,“我这样对你,可有怨恨?”
黄天宇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筛糠般颤抖起来,脸上涕泪横流,拼命晃着脑袋无法出声。
“今日之事,尤其是十二年前四字,处理得极好,免罚吧。”话音刚落,“砥定中流”便随着主人一起消失,只留下一个青年瘫软在地,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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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的夜色里,天地间有一处地方却与别处不同。
这里处处珠光宝气,伴着涛声有丝竹之声悠扬奏响。巨树之上,几盏巨烛发散着明亮光焰,却不伤大树分毫。树枝上,树枝下,各类金银法宝随意丢弃,映照着朗朗月色,盏盏烛火,只将这一处河岸闪耀得不似人间。
一个男子,身着五爪龙袍,侧躺在幕天席地之中,金银珠宝之上,一身华贵之气充塞天地。身边围着不少妙龄女子,各个艳光照人,却都巧笑倩兮,围着他一人打转。
身后森林之中,影影绰绰有巨大宫殿,绵延百里。此时却灯火俱暗,不敢与河岸边这群人争辉。
大河滔滔,有一道百丈高的瀑布奔流向下,发出夺人魂魄的隆隆之声。
那男子正在温柔乡里尽享艳福,却突然察觉到一股气息,直直向自己而来。终于睁眼起身,在莺莺燕燕中露出锋芒,中正平和的声音缓缓吐出,“何方故友,造访龙门?”
众艳姬听他言语,骇得跪了一地,靡靡之音顿消。
却听天空中响起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一个黑衣男子,以黑布遮住双眼,似乎是个瞎子,自天空中一步一步迈向河边,有看不见的灵气莲花随着他的步伐生长而出。
龙袍男子见得此人,像是看见不得了的笑话,竟然大笑着指着黑衣人向自己的姬妾介绍,“原来是我那了不起的兄长,来造访我这不成器的弟弟啊!”
所有姬妾只觉血管冰凉,眼中露出绝望,个个都浑身颤抖,软倒在地。
那黑衣男子摇摇头,冷冷开口,“应龙,不用装腔作势,我来此处,却是要托庇与你,在这龙门之下将养些时日。”明明是有求于人,他这番话却说得理所当然。
应龙脸上终于冻结笑意,再不出声,只是冷冷看着黑衣男子,双目中似有无数复杂情绪流动。
黑衣男子看似不能视物,但却对应龙反应了若指掌,“不用想着杀我,你做不到!小心被我反咬一口,拉你下水。”
应龙笑容绽放,在黑夜里燃起春暖,语气温和醇厚,“烛九阴圣祖至此,应龙敢不效劳?”
话音一落,这片天地已经坠入黑暗之中。所有星光烛光宝光全部褪色,只有滴着鲜血的月亮如一只残忍的眼睛看向此处,无数惨呼声响起,慢慢归于寂静。
一念虫豸,不过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