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听完师妹的讲述,脸上神情不变,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过去。秦霜影看看信封,见是山门密信制式,若有所悟,欣喜说道,“师父回信了?他什么时候过来?”
齐云天却不答,负手走到崖前,看着远方将至的风雨,缓缓吐出几字,“师父和掌门都要进阶了。”话音落下,远方云层之中已有电光闪烁,雷声隆隆。
秦霜影一目十行地看完信件,小心将之叠放整齐,交回给师兄。然后说道,“怎么近百年都无人突破,最近却接连传出突破的消息呢?”
“据说是最近天地有异变,似乎有新法则产生的缘故。”齐云天不知从何处取出两只酒葫芦,还随手丢给师妹一只,狂饮一口,脸上已有愤懑之色:“大道理人人都懂,可是如此离奇的成为弃子,谁能接受呢?”
秦霜影脸上也是各种复杂纠结,劝慰道:“当年所有人族修士都卡在元婴一层,未有寸进,各个门派传承都有断绝危险。陈实作为最强者,带着各派改进功法也是应有之义。”
齐云天脸上露出讥诮,“陈实出身于千桑山,最后破门而出,又成了我知守观供奉,勉强算是自家长辈。但是他推行改革,却使我知守观备受荼毒。如今千桑、大泽阳奉阴违,丹鼎派更是暗自培养嫡系弟子,各大城池之中的世家大族,则是潦草应付。只有我知守观!”
说到这里,似乎悲从心来,齐云天狂喝两口灵酒,这才说道,“改革修行路径,没想着向更高更强处出手,却只想着拔苗助长!这人族第一,不过如此!”说到最后,已有彻骨恨意,冰冷痴狂。
秦霜影不知该如何劝解,毕竟她一直没有迈入那一步,无法感受前路断绝日暮途穷的绝望。只是如今柳暗花明,命运在成舟之处生出转折,的确是伤害了这一代,不,是两代弟子!
远处电闪雷鸣,空气中弥漫着让人烦躁的闷热。师兄妹你一口我一口地相顾饮酒,却再也没有交谈的兴致。
大雨中,黄昱站在一处巍峨的广源塔最高层,眺望雨色。从天到地的白线洗刷一切,却永远洗不掉广源城玄黑的底色。黄昱端着茶杯,看一眼崖壁,轻轻摇头,吐出一句,“让这风雨来得再大些。”
崖壁之上,怔怔看着大雨发呆的莫一兮突然回神,问道,“最近可有师门消息?”似乎是狂风吹动烛火,将周嘉志脸庞闪得明暗不定,他嘴角勾起弧度,微笑答道,“不曾有。”
清阳子看着熊熊丹炉,一个外门弟子已经无声无息化为炉底劫灰。他脸上一片平静,长眉低垂,掐指推算,口中喃喃,“火候不够,火候不够呐。”
瓢泼大雨中,有讯息从广源城散出,到沧澜森林,到星沉海,到阳壶城,再到大陆上所有的地方。人族有大能出世,创华夏武道,开凡人道统,能登圣途!
所谓捧杀之计,在这大雨滂沱中,恶意生长。
风雨在傍晚时分终于停歇,无数的农户打着火把赶到田地里查看灵谷状况,不一会儿,就有悲声传来。范子瑜也急匆匆赶到城外,一路上目睹百姓状况,心有戚戚。自家的试验田有若木大棚和灵阵守护,倒是没有大碍。可是灵泉之内一片狼藉,泉水雨水混做一处,也让范子瑜好一阵忙碌。
推广种植灵谷法的进度,还需要再快一些,才能解决这些老百姓的问题。
如今对他来说,这些事都可以依次解决,倒不用费脑伤神。只是那一件萦绕心头几个月的难题,如今有了尝试的思路,却让他患得患失起来。
念虫能不能建功?
要给萌萌做个什么样的身体?
用什么材质?她能复原吗?她会喜欢她的身体吗?她还会记得我吗?
无数的杂念四处飘飞,引得荷包内一阵躁动。范子瑜心念一动,就将荷包打开,放出全部念虫。神念之中,十三个小家伙围着自己欢欣起舞,都是嗷嗷待哺的神情。
范子瑜哑然失笑,放出自己的神识,轻轻截取豆丁大小的杂念,喂给十三个小家伙。领头的那只就是在祝青腹中发现的,个头偏大,接到神念之后还向范子瑜深深鞠了一躬,表达感谢。
范子瑜脸上逐渐露出笑意,闭目感受着这群小家伙的满足和喜悦。
神念之中,一道倩影从空中落下,向着自己慢慢行来。范子瑜面露微笑,看向那人,语气自然,“你来啦。”
苏思若看他表情,心中一松,装作无事一般走近,“是啊,雨过之后,出来遛遛,你干啥呢?”
范子瑜轻轻举起双手,似乎有莹莹白光在指尖飞舞。
苏思若展开笑靥,眉目弯弯,“啊,你在逗念虫。怎样,知道怎么用他们了吗?”
恰在此时,最大的那只振动翅膀,从嘴中吐出一颗米粒大小的透明晶珠,落在他掌心。苏思若见状大喜,眉开眼笑,“喏,就是这个东西,叫做法则晶珠,可以按照法宝或阵法的性质,自动弥补残损。你可以试试!”
范子瑜将神念探入小小晶珠,一股浩瀚玄奥的感觉扑面而来,如仰望星空。尝试以共振模拟其中结构,竟然无法建功,这还是觉醒异能之后的第一次,不由脸上露出惊诧。
苏思若见他神情,猜出他干了什么,微笑道,“这是一种能量,不是材料。只是呈现出我们想象的样子而已,你可以把它看作先天真炁中的一小部分。”
这下轮到范子瑜吃惊了,以自己当时机甲中的科学分析,尚不能理解先天真炁的本质构成,如今这小小念虫,竟然能结出先天真炁的一部分法则?
再想到这虫儿是创世神的杂念所化,顿时对这十三只念虫的价值产生更直观的理解。
这晶珠或者真的有用,毕竟当初毁灭萌萌结构的,正是先天真炁!
想到这里,范子瑜心下火热,更有说不清的感动涌上心头,诚恳说道,“谢谢你,思若。”
五个字说出,苏思若也是心头一震,金丝眼镜下的眼神如小鹿般惊慌。“不,不用谢。其实大部分修士都养不起念虫,只有你这样的神念怪才可以不计损耗。没多人愿意养,所以才让我找到不少。”
说完,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那人清澈的目光。两人不约而同心跳加速,一种难以言说的旖旎风情在二人之间弥漫。
范子瑜看着她的神情,心中柔软,突然问出一句:“那能给我说说十二年前的事儿吗?”
此话一出,天地之中似乎有bg袅袅散去,刚才那不可言说的气氛渐渐无踪。
如果项羽和欧阳海在此,怕不得以头抢地,痛恨教官的憨直。
可是对于苏思若而言,听到范子瑜这一问,先是呆愣片刻,然后忽然就心头一软。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包裹住她颤抖的心,眼眶不由红润。
范子瑜顿时手足无措,这才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可是话已出口,又该如何收回?双手着急忙慌地伸出,想要抱住苏思若双肩,却又感唐突,慢慢将手放了下来。
最终,直男把心一横,竟是不管不顾一道神念就往苏思若眉间去了。
此举甚是无礼,在这傲来大陆上会被视为严重的挑衅。
试想别人将一根电话线直接插进你脑子,不需要你同意就要强硬跟你通话,你是什么感受?更何况,这神念真通入你意识海中,你的性命就操持于别人手中了。
果不其然,一道凌厉的神念防护出现。接着,苏思若身上披戴着的几件饰品都放出光芒,这是法宝护主的征兆。
苏思若顿时大惊,手忙脚乱地按住几件法宝,脸上现出苦色,问道,“你想干啥?这些防御法宝可还连着师父师叔那头呢!”
敢情这些都是苏思若结丹之后,师父师叔赠送的护身法宝。
范子瑜不由懊恼,只恨自己嘴巴太笨。只好手忙脚乱地指挥舌头:“我是怕自己说不清,所以用神念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
苏思若看到他清澈眼神中泛起的惊慌,脸上浮现笑意,认真想了想,慢慢说道,“十二年前,我全家老小都在星沉海上罹难,我是唯一的幸存者。”语气中没有想象中的悲切和波澜,像是诉说与她无关的故事。
范子瑜却觉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从她镇定的身躯里缓缓溢出,夜色逐渐冰凉。
苏思若展颜一笑,又道,“当时我家坐的是知守观的船,突然遭到妖王袭击。要不是师祖赶来得及时,我娘也护不住我。她舍了性命,只求我活着罢了。”
范子瑜定定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忽然省觉那笑容之下并不是掩藏的脆弱和悲伤,而是另一种唤作坚强的东西。就像是她天劫之下向天出招的勇气,雷劫之后和他一样竖起的中指。
他的嘴角也露出微笑,说道,“然后?”
苏思若翘起嘴巴,皱着鼻子,眯眼笑道,“所以我师父总觉得亏欠了我,打小就怕我哭鼻子,后来又怕我撒娇。哈哈哈哈,我都知道。”
夜空中似有一声轻轻叹息,惊醒沉浸在回忆和交谈中的两人。他们抬头看去,却见秦霜影浮在半空,想来是被法宝引来。
苏思若吐出香舌,范子瑜脸上红温,两人一时都不知该如何解释。
秦霜影却目光一凝,按下云头,落在两人身旁,看着眼前大棚里的灵谷,静立许久。就在范子瑜打算告辞的当儿,幽幽开口,“这些事情,思若知道的并不全,毕竟那时她只有六岁。如今,也是时候告诉你了。”
原来当年,知守观观主林轩在极北冰原上被怪虫咬伤,几乎药石无医。赶回观中,已是油尽灯枯,只有三月余寿。
陈实情急之下,在人族三城发布悬赏,寻解毒办法。最终却是苏思若父亲揭榜,带着全家赶往知守观救治。
那时的苏家,在广源城中也算望族,家主苏伦已是若缺境,妻子和两个弟弟也是金丹境的强者,在城中地位不低。家传一块通灵宝玉,能解百毒。当时大家还不知道其中干系,不明白为何苏家会全家老小都前往知守观。
后来才知道,这块通灵宝玉需用苏家秘传心法引动,耗费心力灵力极大。为救林轩,苏伦兄弟三人先后化尽体内修为,才终于成功。最终三兄弟两死一废,几乎断绝传承。
苏伦带着全家,竟是预料到其中凶险,托孤而来。
知守观受此大恩,自是要涌泉相报,林轩起誓,定保苏家千年绵延。却没想到,护送苏家一船人回广源城途中,却遭遇海妖溃兵。一位妖王战败泄愤,几乎将全船人等杀得一干二净。
幸亏知守观也有修士不断死战,并以秘法通讯,骆紫阳及时赶到,救下母女二人。可苏母已经受伤严重,最终不治。
此事便成为知守观最大的耻辱之一,他人不敢轻易提起。因此苏思若慢慢长大,对这件往事也不知全貌。
两人听秦霜影讲述这段过往,心神随之激荡起伏,不知不觉,两只手握在一处。
秦霜影妙目凝结,心中暗暗摇头,却没有阻止。
今日师兄受到刺激,心态失衡,而广源城内,似有无数危机酝酿,惊雷潜藏。千桑山、丹鼎派、大泽、世家,乃至整个人族都有看不见的阴影在萦绕。秦霜影心下满是担忧,信步走到城外,却察觉法宝异动,所以来到此间。
一切因果缘法,就是如此奇妙。
当她听到二人谈及此事,便不再遮掩,将此事来龙去脉一一讲出。却没想到,误打误撞解了某人一手暗棋。
苏思若的感受很奇特。
她一直知道自家变故与知守观有关,却没想到有这样的内情。自己父亲的决定不用再提,只是怎么会护送恩人回城,防备力量如此不足?那时的师父在哪里?林师叔又在哪里?那时候他们已经修成元婴,为何不护送自家回城?
一个问题后边是无数个问题,但苏思若知道,自己其实并不需要答案。
往事已矣,师父和师叔都待自己如己出,十二年抚养培育,已能平息不少怨怼。更何况今夜,师叔并未文过饰非,而是坦诚相待,让她心中安定许多。
“谢谢师叔,我没事。”小姑娘温柔笑着,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