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又迎来一场雪
宋意不是追求技法。
她只是想表达—某种缓慢的、不可逆的、自然的结束。
她画得很慢,很多时候干脆放下笔去走海边的石板路,风一吹,外套翻起来,她就站着不动。
有一次王思远看到她站在那,问她:“在想什么?”
她说:“我在想他死的那天,天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王思远愣住了。
“我不是咒他死!”宋意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我的世界里,他已经死了!”
“我在悼念一个曾经的可能!”
“也在感谢—他终于死了!”
“他死了,我才活下来!”
王思远没有说话。
他只是陪她走回去,一路风吹着,两人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后来那幅画终于完成。
她没有给画取名,也没有打算展出。
她只是把那张画挂在了画室最东边的墙上,挂得很高,外人很难看见,仿佛是给自己留的一个“结尾”。
王盼盼再来时看见了,眯眼盯着那幅画看了许久。
“你终于把‘他’画死了!”
宋意点头。
“嗯,死得干净!”
“那你现在呢?”
“我活得挺好!”
她笑了笑,指了指桌上新开的草稿本:“我现在画城市系列!”
“车站、天桥、商场角落、公交站台!”
“我喜欢看人来人往,匆匆忙忙!”
“没人会记得对方的脸!”
“这种模糊感让我觉得安全!”
“就像我曾经希望他记得我一样,现在我只希望……所有人都把我忘了!”
王盼盼没说话,眼里有点湿润。
她走过去,轻轻抱了宋意一下。
“但我不会忘!”
“我不许你忘了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宋意回抱她,低声说:“我不会!”
“我只是想,把他留在风里!”
“而我,朝前走!”
京北又迎来一场雪。
这一次的雪比任何一场都大,从前一夜就开始飘落,到清晨已在地面积起厚厚一层。
老宅的门前台阶都被雪封住了,佣人从天不亮就开始铲雪,清理通往休养区的道路。
萧晨阳这天醒得很早,他坐在床头,盯着窗外的白色世界,眼里没有神采,像是没看见什么,也没在看什么。
他的嘴唇干裂,眼下泛着深重的青色,身形消瘦,整个人沉进宽大的睡袍里,像一具尚有温度的壳。
医生照例来问话,依旧没有回应。
但他不再暴躁,不再喊叫,不再认错人,也不再问“她在哪”。
他变得安静,太过安静。
直到医生要离开前,他忽然出声:“我梦见她了!”
医生顿住脚步:“梦见谁?”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继续望向窗外:“梦里的她没说话!”
“她就站在那里,穿着那件白裙子,脸上有疤,但她还是笑!”
“她笑着问我,‘还疼吗?’”
“我说不疼了!”
“她就转身走了!”
“她走的时候,我觉得,我心里那个声音也跟着停了!”
“你知道是什么声音吗?”
医生轻声问:“什么?”
“后悔!”
他说完这两个字,闭上眼,靠在床头。
医生一时间没有再说话,过了好久才对一旁的护士点点头,两人悄然退出病房。
萧母在外面站了许久,隔着玻璃看着自己的儿子像一具安静的遗像一样,坐在床上,不言不语。
她手里攥着最新的药物调整报告,上面写着:病人情绪波动减少,记忆稳定,行为趋于机械化,应激反应逐步消退。
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正在变成一个真正没有过去的人。
一个没有叶诗韵,没有温雪梨,没有记忆,没有情绪的“安全病人”。
可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只是意味着—他的心,死了。
他连“疯”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看着那张灰白的脸,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读大学时,从国外回来,带着那个羞涩、眼神明亮的女孩回家吃饭。
那天女孩穿了一件普通的浅蓝毛衣,手里提着一个装着手工饼干的小盒子,进门时声音小得像蚊子:“阿姨好,我是诗韵!”
她那时候嫌她没教养、没气质,不配做萧家的媳妇。
现在想想,那个女孩站在门口的模样,比这整个宅子所有人都干净得多。
f国的日子一如既往。
雨过之后,天放晴,阳光温柔地洒在海面上,海浪拍着岸边的礁石,发出轻柔的响声。
宋意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窗前,阳光照在她膝头,她身上披着一件灰色的毛呢披肩,手里握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她已经很久没梦见萧晨阳了。
不是因为忘了,而是因为连梦都不需要了。
王思远进门时,她正翻着一本书,书页微微卷起,像是被风翻过很多次。
“我刚从画廊那边回来!”他说:“他们说你如果愿意,‘静止’系列可以被提名年度联展奖!”
“我不打算参加!”她翻过一页书。
“他们会给你一个位置!”
“我不缺位置!”
“但你值得被更多人看见!”
宋意放下书,轻轻笑了笑:“我已经被太多人看见过了!”
“我现在想做的,只是画给我自己看!”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
“这些画挂在这里,也许就能告诉来看的人—这个女人,曾经很努力地活过!”
王思远没再劝。
他只是将她的草稿整理好,放进文件袋里。
“王盼盼给你寄了封信!”
“她为什么又写信?”
宋意接过信,嘴角扬起一点笑意:“她是生怕我彻底放下吧!”
信不长,只有几行字:
【宋意,京北最近天冷得厉害。
萧家封锁消息越来越严。
我朋友说,他现在每天坐在窗边,和空气说话。
他说他不疼了,可他从不笑。
也许,他终于也在死去。
我不是劝你回去,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活得很好,这就是胜利!】
宋意看着最后那句话,沉默了许久。
她把信合上,夹在画册里,没有落泪,也没有波动。
她轻声说:“盼盼总是想让我记得自己赢了!”
“可我从不觉得这是一场比赛!”
“我只是想活!”
“如果这也叫赢,那我就赢了!”
王思远站在她身边,什么都没说,只是望着窗外的光。
那光穿过厚厚的窗,照在她侧脸上,轮廓清晰,眉眼安静。
他忽然意识到,她是真的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