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把书包往课桌上一扔时,后颈还沾着体育课跑圈的薄汗。
窗台上那盆被晒蔫的绿萝在风里晃了晃,他摸出裤袋里皱巴巴的纸条——是早读时夹在《新概念作文选》里的,韩寒的字迹歪歪扭扭,\"老地方奶茶店,三点半,急事\"。
三点二十五分,他推开\"北冰洋\"奶茶店的玻璃门。
铃当啷一响,就看见韩寒蜷在角落的木椅里,牛仔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红格子衬衫。
桌上摆着两杯珍珠奶茶,其中一杯的吸管已经被咬得变了形。
\"我爸单位的仓库要拆了。\"韩寒抬头,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弹珠,\"在后街老棉纺厂那边,挺大的,能塞下二三百号人。\"他伸手把奶茶往沈星河面前推了推,珍珠在杯子里晃出小漩涡,\"你说要搞地下音乐会,这地儿成不成?\"
沈星河坐下时,塑料椅发出吱呀一声。
他想起昨夜在防空洞摸到的课桌夹层——里面塞着半本被撕烂的《北岛诗选》,纸页边缘还留着暗红的指甲印。
那些被审查部门封禁的诗,那些在黑板报角落偷偷传抄的歌词,此刻突然和韩寒眼里的光叠在一起。
\"成。\"他把吸管插进杯子,珍珠咬在嘴里有点硌牙,\"但得先搞定两件事。\"他屈指敲了敲桌面,\"第一,消防许可。
老仓库线路老化,得找街道修电路。\"他想起陈馆长抽屉里那串铜钥匙,想起老人说\"有些火,烧不熄\"时颤抖的尾音,\"第二,宣传。
不能明着贴海报,得靠口口相传。\"
韩寒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到画满音符的那页:\"我让乐队的大刘去bbs发帖子了,用"周末民谣交流会"当名头。\"他舔了舔铅笔头,在\"交流会\"三个字上画了个圈,\"三中的文艺委员小陆说,她们班有二十多号人想来;职校的阿杰认识卖打口碟的老张,能拉来玩摇滚的。\"
沈星河盯着笔记本上歪歪扭扭的名单,突然伸手按住韩寒正要写字的手背:\"再加条暗号。\"他想起签售会上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想起手机里那条\"小心,他们要动大的\"的短信,\"比如——进场时说"夜空中最亮的星",对了下句"能否听清"。\"
韩寒愣了愣,随即笑出一口白牙:\"够隐蔽。\"他把暗号写在名单最上面,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窟窿,\"我今晚就跟大刘说。\"
接下来的三天像上了发条的闹钟。
沈星河下了晚自习就往老棉纺厂跑,看着工人架梯子换灯泡,蹲在地上和电工师傅商量安全出口的位置;韩寒带着乐队搬音响,音箱线在水泥地上盘成蛇,他猫着腰用胶带一圈圈粘牢;张编辑不知道从哪儿搞来印着\"内部资料\"的封皮,把《哈利波特》前两章的复印件塞进去,往沈星河怀里一塞:\"发的时候说这是"海外留学生寄来的校园故事",保准没人查。\"
音乐会当天傍晚,沈星河站在仓库门口。
夕阳从破了块玻璃的窗户斜照进来,把地上的灰尘照成金粉。
他摸了摸藏在衬衫里的文件袋——里面是街道办盖了红章的临时活动许可,是陈馆长凌晨五点跑去街道办磨来的。
六点整,第一个来的是个扎着高马尾的姑娘。
她站在门口搓了搓手,轻声说:\"夜空中最亮的星。\"沈星河眼睛一亮:\"能否听清?\"姑娘笑了,从帆布包里掏出把口琴:\"我能上台吹首《送别》吗?\"
七点,仓库里已经挤了满满当当的人。
有人坐在摞起来的木箱上,有人靠在生锈的机器旁,还有个穿工装的小伙子把安全帽搁在脚边,正给旁边的姑娘递橘子。
韩寒抱着吉他跳上临时搭的木台,音箱里传出刺啦一声电流声,他歪头冲台下笑:\"各位,今晚不搞虚的。\"他拨了个和弦,前奏像石子投进深潭,\"第一首,《蓝莲花》。\"
掌声像潮水般涌起来。
沈星河混在人群里发《哈利波特》,有个戴圆框眼镜的男生接过时手直抖:\"这是魔法?\"他点头,男生立刻翻到\"九又四分之三站台\"那页,嘴角咧到耳朵根。
高潮出现在韩寒唱到《夜空中最亮的星》时。
有人打开手电筒,有人举起手机屏幕(虽然大部分人还在用bp机),暖黄的光在仓库里晃成银河。
那个吹口琴的姑娘站到台边,琴声和吉他声缠在一起,后排有个穿校服的小丫头跟着哼唱,声音细得像蚊鸣,却很快被更多声音盖住。
突然,铁皮门被撞开的声响炸响。
三个穿藏蓝制服的人冲进来,其中一个举着证件:\"谁组织的?
涉嫌非法集会知道吗?\"
仓库里的光瞬间暗了大半。
沈星河感觉后颈的汗毛竖起来,他捏了捏口袋里的文件袋,挤到最前面:\"同志,我们有街道办的临时活动许可。\"他抽出文件,封皮上的红章在手电筒光下泛着暗血般的红,\"消防检查昨天刚做完,人数也没超三百。\"
穿制服的人接过文件,翻到最后一页时,眉心的褶子松了松:\"陈馆长批的?\"他抬头扫了眼台下——有人悄悄把《哈利波特》塞回帆布包,有人还攥着没吃完的橘子,那个穿工装的小伙子正帮旁边的姑娘捡掉在地上的口琴。
他突然笑了,把文件递回去:\"下不为例啊。\"转身时碰倒了个木箱,发出哐当一声,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人群里不知谁先笑出声,接着是此起彼伏的低笑。
韩寒拨了个轻快的和弦:\"那再来首《南方》?\"
散场时已经十点。
沈星河蹲在仓库门口抽烟——他其实不会,只是看张编辑抽过,学个样子。
风卷着棉絮似的雪粒子扑在脸上,他摸出手机,屏幕在夜色里亮得刺眼。
新短信:\"他们在查陈馆长的旧账,下周一教育局要来查少儿图书馆的藏书。\"
烟从指缝里掉下去,在雪地上烫出个小黑洞。
沈星河望着仓库里最后一盏灯熄灭,望着韩寒和乐队扛着音箱往公交站走,望着张编辑的自行车尾灯在街角拐了个弯。
他掏出通讯录,手指在\"陈馆长\"和\"韩寒\"之间停了停,最终按下\"张编辑\"的号码。
手机接通的瞬间,他听见自己说:\"老张,明早陪我去趟印刷厂。\"雪粒子落进衣领,凉得刺骨,可他的心跳得厉害,像是有团火在胸腔里烧,越烧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