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衡之的目光扫过她脸上的伤,瞳孔微微一缩。
那伤,看着确实触目惊心。
祝欢颜捕捉到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波动,心中暗喜,哭诉愈发凄楚,“小姑奶奶,她……她今日带人闯进妾身的院子,不由分说便开始抢掠!妾身拦不住,求她看在国公爷面上留些体面,她……她竟说……”
“说什么?”云衡之动作一顿,声音听不出喜怒。
“她说……”祝欢颜肩膀剧烈颤抖,仿佛不堪承受那羞辱,“她说这国公府,如今是她说了算,她想要什么便拿什么,说妾身不过是……是个玩意儿,活该被打被抢……”
她泣不成声,“国公爷,妾身纵有万般不是,也是您的人啊!小姑奶奶如此作践妾身,岂不是……岂不是也在打您的脸面?她将盛花院抄掠一空,连您……连您赏给妾身的几件心爱之物也……也……”
她说到这里,似是悲愤到了极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云衡之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脆弱姿态,听着她刻意引导的哭诉,眼神复杂。
他沉默片刻,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她面前,弯腰将她扶起。
他的动作算不上多温柔,但扶起她时,手指还是在她冰凉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
“好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听不出太多情绪,“起来说话,地上凉。”
祝欢颜顺势依偎进他怀里,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身前,“国公爷,妾身好怕,那小姑奶奶今日如此对我,明日……明日还不知要如何……”
云衡之任由她靠着,目光却越过她的头顶,看向书房角落里那几本账册。
库房的事,他从未上过心。
本以为祝欢颜和周秋兰二人能将府中管理得井井有条,总归是有些本事。
这次若不是小姑姑心血来潮,想要去库房玩耍。
这库房的事,他怕是会被一直蒙在鼓里。
他抬手,带着茧的指腹,轻轻拂过祝欢颜脸上红肿的伤痕边缘。
祝欢颜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哭得更加委屈起来。
云衡之收回手,“这两日,确实是委屈你了。”
他顿了顿,避开她直勾勾的眼神,只道:“小姑姑年纪小,性子是急躁了些。库房和私库的事,她一时激愤,行事失了分寸。”
祝欢颜心中咯噔一下,他竟将此事轻飘飘归为云棠年纪小?
还提库房私库?
祝欢颜嘴巴微张,正要再添油加醋。
云衡之却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好了,此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好生歇着,脸上的伤,用最好的药,莫要留下痕迹。”
他的声音放得柔和了些,“缺了什么,只管列个单子,回头从我这里补给你。”
祝欢颜心中狂喜,面上却依旧抽噎着,泪眼朦胧地仰头看他,“国公爷,您……您当真要为妾身做主啊,那小姑奶奶……”
“好了。”云衡之语气加重了一分,“此事到此为止。你先回去养伤,莫要再哭,仔细伤了眼睛。”
他松开扶住她的手,转身走回书案后,重新拿起一份公文,姿态已恢复了平日的威严疏离。
祝欢颜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下唇。
虽未得到立刻惩治云棠的承诺,但他毕竟安抚了她,还允诺了补偿,这态度……
似乎也并未因云棠的闹腾而完全偏向那边?
她心中稍定了些,不自觉又涌起一丝得意。
看来,自己这张脸和适当的示弱,在国公爷心里还是极有分量的。
“是……妾身告退。”她福了福身,语气恭谨。
转身离去时,背对着云衡之,她嘴角飞快地勾起一抹得逞又怨毒的冷笑。
国公爷的心,终究还是在我这里!
直到书房门重新关上,祝欢颜的脚步声远去。
云衡之这才缓缓放下手中那份公文。
他垂眸,目光沉沉地落在案头那几本摊开的账册上。
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云衡之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
这国公府,到底还有多少他不曾知道的事。
翌日辰时。
兰香居。
夏月淑捧着厚厚的府规旧例,眉头紧锁。
接手管家不过几日,繁杂的条条框框便压得她喘不过气。
“晨起必须提前半个时辰候着?稍有迟误便罚跪,月钱本就微薄,克扣名目竟有七八项之多……”
她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对着账册上苛刻的旧规连连叹气。
管事婆子们惯会拿这些规矩说事。
稍不如意便抬出“老祖宗定例”,让她难以反驳。
“月淑侄媳,你肿么啦?”云棠抱着个布老虎跑进来,歪着头看她。
夏月淑苦笑了声,“小姑奶奶起得这样早?这些规矩,太过繁杂苛刻,下人们怨声载道,我……不知从何下手才好。”
云棠眨巴着大眼睛,小手指点着那本厚厚的府规:“笨笨!规矩是人定的呀!”
她将手中的布老虎放在桌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了椅凳上,“那些珠珠盒盒,我想怎么放就怎么放,觉得哪颗不好看,那就把它丢掉!”
“觉得哪颗珠珠亮亮,我就把它摆在最上面,我的盒盒窝做主!你的盒盒,你说了算呀!”
夏月淑面上一怔。
她的盒……盒?
下一瞬,她猛地站起身,“小姑奶奶说得对,我的盒盒我想怎么放就怎么放!”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竟被旧例困住了手脚。
夏月淑立刻召集心腹,将那本厚厚的府规摊开。
她不再犹豫,直接大刀阔斧地删改:
严苛体罚,废除。
冗长流程,简化。
明晰赏罚,改善待遇,保障月钱。
新规初贴,府中一片哗然。
老管事们暗中嗤笑她妇人之仁,等着看她笑话。
然而,当第一个因家中有急事迟到片刻,却只被温和训诫,并未受皮肉之苦的粗使婆子对此感激涕零。
当月钱发得比以往都准,还多了几文勤勉钱的小丫头们雀跃奔走。
当下人们发现做事有了盼头、冤屈有处申诉时……
那些曾冷眼旁观的管事婆子们,惊愕地发现下人们干活不仅更卖力了,怨言还少了。
府中气氛为之一新。
夏月淑站在廊下,看着井然有序忙碌的下人,心头重压渐渐散去。
她转头看向正开心数着新的珠串的云棠,眼中满是感激与敬佩。
人心,的确比纸上的规矩更重。
云棠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笑得一脸灿烂,“月淑侄媳,你的盒盒现在亮亮啦!窝的珠珠也亮亮!”
她晃了晃手中流光溢彩的珠串。
书房内,灯烛长明。
云衡之指尖划过账册上触目惊心的赤字与涂改痕迹,脸色铁青。
库房亏空远超他的想象。
他合上册子,眼底寒芒乍现。
亏空到了这种程度,这已非内宅小事,而是蛀空了国公府的根基。
“查!”他冷声下令,亲信悄然四散,“从盛花院,二房开始,所有经手之人,一个不漏!”
翌日清晨,夏月淑正核对采买单,几个管事婆子却神色慌张地涌了进来。
“大夫人,不好了!”为首的王婆子声音发颤,“后角门……后角门堵了!”
她顿了顿,语气焦急,“好些个粗使浆洗的婆子丫头,跪了一地,说,说是前头管库房的刘管事,昨夜被国公爷的人悄悄拿了!她们怕牵连到自己,也怕新规矩不作数了,想求您给个准话!”
夏月淑心头一紧。
新规初立,人心未定,最怕的便是恐慌蔓延。
她定了定神,放下单子,“走,去看看。”
与此同时,盛花院。
祝欢颜听着丫鬟的密报,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云衡之竟开始彻查了!
刘管事是她放在库房多年的心腹,知道太多太多。
她焦躁地在屋内踱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去,给二房递个信儿……”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拉周秋兰下水,搅浑这潭水!
另一边,周秋兰正捻着佛珠,听完丫鬟低语,面上依旧一片温婉平和。
“知道了。”她淡淡道。
云衡之动了真格,祝欢颜那个蠢货还想拖她下水?
她唇角勾起一丝冷嘲。
也好,就让那蠢货先去撞个头破血流。
她低声吩咐嬷嬷:“把那份东西备好,是时候让它出现在国公爷案头了,至于祝欢颜,就随她闹腾去吧。”
那上面,可全是祝欢颜近些年的铁证。
嬷嬷犹豫了一瞬,“到时若是查到了您……”
周秋兰动作一顿,“所有的事,都是祝欢颜经手,就算出了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棠华院内。
云棠正兴致勃勃地把玩着夏月淑放在桌上的账本册子。
胖乎乎的小手沾了墨汁,在空白页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珠珠。
青鸢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生怕小主子弄坏了要紧东西。
“小姑奶奶,那是大夫人的账本,不能乱画呀!”青鸢轻声哄着。
云棠抬起头,小嘴一撇,“窝才没乱画,窝在帮月淑侄媳找坏珠珠!”
她指着账册上被墨汁无意洇开的一行模糊数字,“你看,这个珠珠黑黑的,不好看,窝要把它擦亮亮!”
青鸢定睛一看,那模糊之处,隐约像是被涂改过的痕迹……
青鸢看着账册被撕开的口子下露出的异样纸张,眉心不自觉皱在了一起。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只有巴掌大小的薄纸抽了出来。
纸张质地普通,但上面的内容却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