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女生频道 > 留白,寒舍 > 第61章 老人家
    九月二十九日,开始放假了。

    第一站是他的姥姥家。

    爸爸在给姥姥栽花换盆,妈妈和老舅在包饺子。

    低着头,把玩着姥姥的银镯子,余光瞥见蓝色格子床单,与我奶奶床上的一样。

    韩一低眉顺眼的,与我一同听姥姥讲故事,姥爷坐在轮椅里旁观——去年摔了一次,便站不起来了。

    姥姥的嗓音细腻温柔,却又夹杂着严厉,有种迷人的矛盾感,讲的内容却与温柔无关,就又是一处矛盾。

    “日本人来的时候,爸爸把我和兄弟姐妹藏进了船帆里,眼见那钢刀插进了泥土里,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日本人需要会开船的,只掳走了我爸爸,放过了我们。

    那时的冬天很冷,靠着家里的积蓄硬扛着,许多人勉强活到开春,许多人没活过去。

    那时常做白菜与茄子,有一阵买不到豆油,煮一次菜的油还要撇出来放在碗里,下次再用。那点豆油反复用的,几乎没了香味,却还有人来借的。

    我们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我成年,等到抗日胜利,爸爸也未回来”

    第一次听到这些,有些新奇,也想验证一些想法,就认真提问,“那时的人,和现在一样么?”

    韩一疑惑的看向我,大约不懂。

    姥姥笑了笑,自然是懂的,“聪明人太多,多数跑了出去,笨的人也多,很多活不下去”

    点点头,“于是少数聪明人带着多数有些小聪明的人”

    姥姥笑起来,这次是真的开心,“我的孙辈没有你这样聪明的,当了孙媳妇也好,也是我的宝贝孙女”

    被姥姥说得脸红了,热腾腾的,看了她几次,有些佩服,又小声问,“有人说儒道法不好”

    “咱们之间呐,确实有些看不见的东西,盘根错节,蛛网一样。风和日丽的时候让我们觉得不自由,生死存亡的时候又能把大家编织成巨大的力量,很多事不能用好或不好来解释,对不对?”

    红着脸,点点头,脑子里飞速旋转消化。

    肩头仿佛被先生敲过,酥酥麻麻的。

    韩一追问着,想听些温柔浪漫的事,七拐八拐便讲到与姥爷的初识,“我爸爸在江中撑船,我坐岸边,赤着脚,踩在水中,手里拿着本书在看。你姥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过来,扛着两袋米,旁边跟着的是姥姥家以前的邻居。你姥爷朝我望着,一直盯着看,有这么看别人的吗?”

    姥爷咳嗽一声,随口搭腔,“别瞎说,我是看你裙子好看”

    姥姥没理他,继续和我们讲着,“后来他回家了,这事儿吧,我也没太放心上,没想到几天后收到了一封信”

    韩一眼睛圆圆的都是笑意,“信姥爷写的”

    姥姥抬手拢了拢头发,笑眯眯的说,“对,你姥爷写的,第一次的署名是:江边扛米的我”

    姥爷在一边咂咂嘴,脸转到了另一边。

    韩一迫不及待的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互相写信,大概半年,又认识了邮局的小余”

    姥爷搭腔,“邮局那小子就是隔壁老余头,小时候抱过你,嗯,就是前几年去世那个”

    姥姥顿了顿,继续说“再后来,你姥爷的家人来提亲。再后来,打仗了。”

    我皱起眉,大约猜到,还是问了出口,“打仗”

    姥姥微笑着,看了姥爷一眼,“是啊,打美国人,你姥爷要去参军”

    韩一向前探着身子,“太危险了吧”

    姥爷不屑的吹吹胡子,“老爷们大不了人死鸟朝上”

    韩一白了姥爷一眼,“不是吧,你要是出事了,姥姥怎么办”

    老头笑着说,“你姥姥哇,当时就一句话,先把婚结了再走”

    把婚结了再走。。。

    就好像外面下雨,丈夫出门,随口叫他,“带着伞再走”

    姥姥看向姥爷,这次倒有许多温情,点着头,“当时心理是做了你姥爷回不来的准备的,真那样了,这辈子也就这样过了。后来得到他负伤归来的消息,再后来见面已经是几年之后了,那时他28岁,我27岁”

    思索一阵,再看姥姥,又是不同的感觉了。

    是个,大女子呢。

    姥姥想到什么,又继续说,“小的时候,咱们这的冬天比现在冷得多,经常拉开门,看到一道雪墙,那时无聊,就喜欢看书,很多书都是邻居一位阿姨送的”

    姥姥喝了口茶水,抚了抚大腿上的裤褶,继续说,“只记得她家有很大的书架,书架摆满了书,算是童年的图书馆吧,一直安安静静的两人,直到你姥爷来了,于是原本宁静的读书日常变得吵闹起来”

    听了这话,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韩一,他也恰巧望向我,撅嘴一个飞吻。

    姥姥姥爷看在眼里,大约习惯他的不正经,也大约那不正经本就来自姥爷,便都没什么反应。

    韩一抓着姥姥的袖子追问,“再然后呢?”

    “你姥爷不懂文学,也不喜欢文学,就自顾自的与我唠叨他喜欢的事,什么又抓到了几只麻雀烤了吃,什么鞭炮炸了青蛙的窝之类,隔壁的阿姨往往推推眼镜,笑眯眯得看着我们”

    韩一有些疑惑的问,“后来那个阿姨呢,没听你们说起过,搬家了吗?”

    姥姥遗憾的摇摇头,“她被害死了,有人说她是日本人的老婆,其实只是终身未嫁而已”

    平静的语气递过来最意料之外的刀子,姥姥和姥爷却习以为常的模样。

    “她的书后来都给了我,关于她的记忆也在我脑海里,所以我活的越久,她也就活得越久”,姥姥抚着皱得不成样子的旧书说完,有些疲惫的躺在床上。

    我与韩一识趣的推门出来,剩姥姥与姥爷独处。

    大约因为又是一年国庆,也大约因为姥姥知道许多记忆没办法一直保存下去。

    便说给我们听,也说给她自己听。

    新栽的花矗立在窗台,新包的饺子入了锅。

    想到老人家讲过的,那些关于让人不自由的限制,那些关于好与不好的判断。

    今日听得的历史,与书本里读过的,很不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