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琼和杨国英脸上唰地一下就红了,窘迫地低下头。
张佩珍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她冷笑一声,往前一步,挡在了女儿们面前。
“我们乡下人怎么了?”
“我们乡下人不种地,你们城里人吃的米、吃的菜从天上掉下来啊?”
“我们乡下人不养猪不养鸡,你们桌上的肉蛋哪儿来啊?”
“穿得人模狗样的,说话怎么就这么没素质?”
张佩珍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每一个字都像小钢炮似的砸过去。
“城里人了不起啊?城里人就可以瞧不起乡下人了?我告诉你们,没有我们这些泥腿子,你们连北都找不着!”
中年妇女被她一连串的抢白,噎得脸红脖子粗。
“你……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她指着张佩珍,气得发抖。
“我就这么说话!怎么,我说错了?”张佩珍叉着腰,毫不示弱。
这边的动静闹得不小,百货大楼里不少人都围了过来看热闹。
大家听着张佩珍的话,都觉得在理,纷纷对着那对母女指指点点。
“就是啊,乡下人怎么了,人家也是来买东西的。”
“这城里人也太瞧不起人了。”
“说话也太难听了,一点素质都没有。”
杨国琼和杨国英也在一边帮腔。
尤其是杨国英,小嘴一直叭叭:“主席都倡导人人平等,你倒好,还分出个三六九等了!”
“怎么,你是比我们多一个眼睛还是多一个鼻孔啊!”
“看不起乡下人,有本事别吃乡下人种出来的粮食啊!”
那中年妇女的女儿被众人看得脸上挂不住,跺了跺脚:“妈!我不买了!丢死人了!”
说完,她捂着脸就跑了。
中年妇女见女儿跑了,自己又成了众矢之的,孤立无援,气得浑身发抖。
“哼!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她也撂下一句狠话,灰溜溜地挤出人群跑了。
张佩珍像得胜的将军,对着她们的背影“呸”了一声。
她转头对还有些发懵的售货员说:“同志,这件衣服,我们要了!开票!”
售货员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笑着应道:“好嘞,这就给您开!”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不少人还对张佩珍竖起了大拇指。
张佩珍得意地挺了挺胸脯,拉着杨国琼:“去,试去!喜欢妈就给你买!”
杨国琼拿着那件“战利品”,心里五味杂陈,既觉得解气,又觉得刚才妈那样子实在……太勇猛了!就好像是一个女英雄一样!
不过,当她换上那件粉蓝色的连衣裙,看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张佩珍满意地点点头:“嗯,好看!我闺女穿什么都好看!”
买好了衣服,杨国琼却拉住了还要逛的张佩珍。
“妈,”她小声说,“我们给舅舅、舅妈他们也买点东西吧?还有外婆,他们上次送了那么多钱来。”
张佩珍闻言,赞许地看了大女儿一眼。
“嗯,还是我们琼儿想得周到。走,咱们去扯几尺布,给他们一人做身夏天的衣裳。”
于是,母女三人又去布料柜台,精心挑选了几块颜色素净、透气凉快的的确良布料。
张佩珍想着大哥二哥干活出力多,特意挑了耐磨的深色,给嫂子们和母亲则选了浅淡带小碎花的。
中午,张佩珍带着两个女儿在县城里找了家干净的小饭馆,点了三碗肉丝面。
看着女儿们吃得香甜,她心里也舒坦。
吃饱喝足,又去供销社买了些盐巴、火柴、肥皂之类的日常用品,又买了一些杨国英上大学要用的必需品,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回赶。
到了镇上,张佩珍想起什么,又拐到菜市场。
“老板,这鱼怎么卖?”她指着一条活蹦乱跳的草鱼问道。
“新鲜着呢,一块二一斤!”
“给我来这条,称称!”
晚上,她准备做个拿手的酸菜鱼,给孩子们解解馋。
母女三人大包小包地回到家里时,杨国明正蹲在猪圈边上,拿根草杆子逗弄着两只哼哼唧唧的小猪崽。
看见她们回来,杨国明眼睛一亮,连忙迎了上来。
“妈,姐,英子,你们可回来了!”他献宝似的说:“我今天可一步都没离开,把这两宝贝疙瘩看得牢牢的!下午那会儿,爹还来过一次,在咱家门口探头探脑的。他还想进后院看看猪崽子呢,被我给拦住了,我说妈不让!”
杨国明说得眉飞色舞,一副求表扬的样子。
张佩珍听了,点点头:“嗯,国明做得不错。”
她心里却冷哼一声:杨胜利这个老东西,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杨国明看着她们脚边的大包小包,眼睛发亮:“妈,你们买啥好东西了?”
杨国英最是藏不住事,一脸骄傲地扬了扬手里的新衣裳:“妈给我和大姐买新衣服了!可好看了!”
杨国明一听,眼睛更亮了,羡慕地看着那崭新的布料,连忙凑到张佩珍跟前。
“妈,我的呢?你没给我买啊?”
张佩珍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都多分出去的人了,年纪也不小了,娶媳妇的钱都该自己攒了,还好意思管我要衣服?想穿新的,自己挣钱买去!你大姐二姐现在跟着我过,她们的衣食住行,我自然要管。”
她把手里的布料和买的其他零碎东西一并塞给杨国琼和杨国英:“你们俩,把东西拿回屋里放好。”
两个女儿应了一声,乖巧地抱着东西进了东厢房。
张佩珍拍了拍手,便打算转身去厨房,看看晚上酸菜鱼的材料准备得怎么样。
“妈!”
杨国明憋了半天,见妈对自己还是这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心里的委屈像发了酵的酸水,咕嘟咕嘟往上冒。
他忍不住叫住了张佩珍。
“妈,你到底怎么了?”
杨国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圈也有些泛红。
“我知道,因为爹的事儿,你心里一直憋着火,气他,也气我们没早点站在你这边。”
“可……可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突然就像不喜欢我们了?”
“明明,明明你以前最疼我们兄弟四个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哪次不是先紧着我们?”
“你现在……突然就变了。”
杨国明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浓浓的鼻音,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张佩珍的脚步顿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院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是啊,在她这几个儿子眼里,她可不就是突然就变了?
变得冷漠,变得斤斤计较,变得不再把他们当成手心里的宝。
没有任何征兆,一夜之间,她就不再是那个对他们有求必应、掏心掏肺的老娘了。
可是,只有张佩珍自己心里清楚。
她不是突然变的。
她这心里,压着上辈子整整几十年的寒凉和绝望。
这几十年里,她亲眼看着这几个被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儿子,是如何从一开始对她的信任和依赖,慢慢变成了成年后的理所当然。
再到她老了,不中用了,那份理所当然又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厌烦。
甚至在她重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们脑子里想的,也只有她那点可怜的拆迁款,想着她死了之后,怎么用她的名义再刮一层油下来,甚至还盘算着给她配个阴婚好多捞一笔!
那一张张曾经稚嫩的脸,在她记忆的最后,都变成了扭曲而贪婪的模样。
这四个白眼狼!没一个好东西!
想到这些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往事,张佩珍心头的火焰“腾”地一下就蹿得老高,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
她猛地转过身,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射向杨国明。
“我只是看清楚了一些事情!”她的声音骤然变冷,带着彻骨的寒意,“你爹不是个好东西,你们四个,又能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