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潮城临海而筑,咸湿的海风裹挟着喧嚣的市声,吹过青石长街。金缕衣商队的玄黑马车在熙攘人潮中艰难前行,最终停泊在城东最繁华地段的“漱玉阁”前。三层高的朱漆木楼雕梁画栋,檐角飞翘,悬挂的琉璃宫灯即便在白昼也流光溢彩。丝竹管弦之声与女子娇柔的调笑隐约透出,混合着浓郁的脂粉香与酒气,扑面而来。
“贤弟,这便是观潮城最好的下榻之处了!”慕容月(女装)利落地跳下马车,银线云纹的锦袍衬得她身姿飒爽,披散的青丝仅用一根金环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英气逼人的眉眼。褪去男装束缚的她,眉宇间少了几分刻意的豪迈,多了几分属于女子的明艳与狡黠,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流转着璀璨的光。“‘漱玉阁’的‘醉梦轩’已被哥哥…咳,姐姐我包下了!清净雅致,包你满意!”她刻意加重了“姐姐”二字,还促狭地朝何济眨了眨眼。
“月姐姐豪气!”唐蜜儿紧随其后,粉纱裙摆扫过车辕,粉眸亮晶晶地打量着眼前这气派非凡的风月楼阁,“这地方可比破庙强一万倍!坏胚子,你说是不是?”她习惯性地去扯何济的袖子。
何济执扇下车,锦蓝长衫在海风中微微拂动。他目光扫过“漱玉阁”那鎏金的招牌和门口迎客的娇媚女子,唇角勾起一抹慵懒笑意:“月姐姐安排,自是极好。只是…”他折扇轻点唐蜜儿凑过来的鼻尖,“蜜儿夫人可得收敛些,莫吓坏了阁里的姑娘们。”
“哼!姑奶奶有那么吓人吗?”唐蜜儿不满地撅嘴,腕间银铃脆响。
林青萝扶着沈雁秋下车。沈雁秋怀抱焦尾琴匣,清丽如莲的面容在这喧嚣之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连番奔波与惊吓,让她心神损耗不小。云初雪(雪域圣女)则如同隔绝尘世的冰雪,素白长裙纤尘不染,覆面轻纱后冰蓝的眸光平静无波,在阿鲁等护卫敬畏的目光中飘然入内。楚晚晴怀抱焦尾,灰布身影如同影子般紧随。
“醉梦轩”独占“漱玉阁”顶层,凭栏远眺,可见碧波万顷,海天一色。轩内陈设极尽奢华,却又透着江南的雅致。熏香袅袅,琴案古雅,与楼下的喧闹仿佛两个世界。
“总算能好好洗个澡了!”唐蜜儿欢呼一声,扑向轩内那张铺着雪白绒毯的软榻,粉纱裙摆散开,如同盛放的芍药。
林青萝放下药箱,素手轻拂窗边紫檀琴案,指尖沾了些许浮尘。“济哥哥,雁秋姑娘面色不佳,想是连日劳顿,心神耗损。我去寻些安神定志的药材,熬些药膳汤来?”她声音温软,带着医者的体贴。
“有劳青萝夫人。”何济颔首,目光落在沈雁秋略显苍白的脸上,“雁秋,且歇息片刻,莫要抚琴耗神了。”
沈雁秋怀抱焦尾,轻轻点头,将琴匣小心置于琴案上,指尖拂过冰冷的琴身,眼中忧色未褪:“何郎,昨夜焦尾琴那声嘶鸣…还有萧七公子刀上那枚血晶…妾身总觉得心绪难宁。”那声充满贪婪与狂暴的嘶鸣,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无妨。”何济折扇轻摇,语气沉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眼下当务之急,是安顿下来,打探‘天下第一阁’论道会的消息。”他目光转向正指挥阿鲁安置箱笼的慕容月,“月姐姐,这‘观澜阁’引渡之舟…”
“贤弟放心!”慕容月(女装)转过身,琥珀色的眸子神采奕奕,商会少主的精明干练展露无遗,“金缕衣在此地有分号,消息灵通。我已派人去码头打探,最迟傍晚便有回音!你且安心…”她话音未落,轩外回廊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骚动,夹杂着女子刻意压低的惊叹与艳羡。
“是柳大家出来了!”
“快看!柳大家今日这妆扮…”
“真真是神仙妃子…”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盈曼妙,如同玉珠落盘。一股清雅悠远、似兰非兰、似梅非梅的奇异冷香,先于脚步声飘入轩中。这香气仿佛带着魔力,瞬间驱散了轩内残留的脂粉甜腻,令人精神一振。
轩门未关,一道窈窕的身影在数名侍女簇拥下,自回廊款款行过。来人并未向轩内张望,侧影惊鸿一瞥,已足以令人屏息。
她身着一袭渐变烟霞色的云锦长裙,裙摆逶迤,行走间如流云拂地,霞光潋滟。墨色长发挽成极尽繁复的惊鸿髻,斜插一支衔珠点翠的碧玉凤凰步摇,凤口垂下的细长珍珠流苏随着步履轻轻摇曳,映着雪肤,熠熠生辉。面上妆容精致,黛眉如远山含翠,樱唇一点朱红,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天然微微上挑,勾勒出无限风情,眸光却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清冷疏离,带着一种阅尽繁华后的倦怠与孤高。
正是“漱玉阁”的头牌花魁,名动江南的琴仙——柳如烟。
她怀抱一张通体乌黑、形制古朴的七弦琴,琴身无华,唯琴尾处天然焦痕如凤尾,正是其名“焦尾”的由来。这张琴在她怀中,仿佛拥有了生命。
柳如烟并未停留,径直走过“醉梦轩”门口,那清冷的眸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轩内众人。当目光掠过琴案上沈雁秋放置的那具焦尾琴匣时,她那双倦怠的墨玉眸子深处,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随即,眸光恢复清冷,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唯有那缕奇异的冷香,还在轩内萦绕。
“哇…”唐蜜儿不知何时凑到了门边,粉眸亮得惊人,小嘴微张,“这…这就是那个弹琴的柳大家?天呐…比画上的仙子还好看!”她扭头看向何济,“坏胚子,你看见没?她刚才好像看了你的焦尾琴一眼!”
何济亦在凝望那身影消失的方向,墨玉般的眸子若有所思。方才柳如烟目光扫过琴匣时那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以及她怀中那张同样名为“焦尾”的古琴,都让他心头疑云更重。袖中的玄月珏一片宁静,唯有沈雁秋怀中的焦尾琴,在柳如烟经过时,似乎极其微弱地…共鸣了一下?
“江南花魁,风华绝代,名不虚传。”何济收回目光,折扇轻摇,语气带着纯粹的欣赏,“尤其那身气度,孤高清冷,倒似雪中寒梅,不类风尘。”
“哼!坏胚子眼睛都看直了!”唐蜜儿酸溜溜地哼了一声。
慕容月(女装)则摸着下巴,琥珀色的眸子闪着商人精明的光:“柳如烟…江南琴道第一人,一曲千金难求。若能请她为贤弟在论道会前抚琴壮行,必能声名更盛!此事…或可操作。”她已在盘算如何利用金缕衣的财势达成目的。
沈雁秋怀抱焦尾,指尖无意识地在琴匣上摩挲,秀眉微蹙:“何郎,柳大家怀中那张琴…也叫‘焦尾’。琴尾焦痕,竟与妾身这张…有七八分相似。世间…当真有如此巧合?”
“琴名‘焦尾’者,古来有之,形制相近亦不足为奇。”何济走到琴案旁,打开琴匣,露出里面那张同样古朴的焦尾琴。“只是…”他指尖拂过冰冷的琴弦,“琴心通灵。方才她经过时,此琴微有共鸣…倒是有些意思。”他心中疑窦丛生,昨夜驿站琴音惊魂,今日又遇同名古琴,这柳如烟…绝非普通花魁。
傍晚时分,林青萝端来精心熬制的药膳汤,清甜的香气弥漫。众人围坐,刚用了些清淡饮食,轩外忽又传来一阵压抑的喧哗,比之前柳如烟经过时更为慌乱!
“快!快去请大夫!”
“柳大家!柳大家您撑住啊!”
“天呐!这可如何是好!”
急促的脚步声和女子的哭喊声由远及近,直奔“醉梦轩”旁边的另一处雅阁“听雪筑”!
“出事了?”慕容月(女装)眉头一皱。
何济已起身走到轩门边。只见“听雪筑”门口围满了惊慌失措的侍女,雅阁内传来女子压抑的痛苦喘息声,断断续续,如同濒死的天鹅。
“让开!都让开!”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妇人焦急地驱散人群,脸色煞白,“大夫呢?!快去催啊!柳大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何济目光一凝,排开众人,径直走向“听雪筑”。慕容月(女装)、唐蜜儿等人紧随其后。
雅阁内陈设雅致,熏香缭绕。柳如烟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烟霞色的云锦长裙铺散开来,如同凋零的晚霞。她脸上精致的妆容已被冷汗浸花,黛眉紧蹙,脸色惨白如纸,一手死死按住心口位置,一手无力地垂落,指尖深深抠进锦垫之中。那双清冷的墨玉眸子此刻充满了痛苦与窒息感,樱唇微张,每一次吸气都如同拉动破败的风箱,发出“嗬…嗬…”的艰难声响。方才那绝世的风华,此刻只剩下脆弱与惊心动魄的美。
“柳大家这是…心疾犯了!”那管事妇人带着哭腔,“老毛病了,可从未像今日这般凶险啊!大夫…大夫怎么还不来!”
“心疾?”何济一步上前,无视了欲阻拦的侍女,指尖快如闪电般搭上柳如烟冰冷滑腻的皓腕!触手脉搏紊乱微弱,时断时续,一股阴寒郁结之气盘踞心脉,如同毒蛇缠绕!这绝非普通心疾!
“‘冰魄锁心’?!”何济脸色微变,脱口而出!这是一种极其阴损的慢性奇毒,潜伏期长,发作时如冰针刺心,痛苦万分,最终会冻结心脉而亡!寻常大夫根本诊断不出,更遑论救治!
柳如烟痛苦涣散的眸光因何济的惊呼而瞬间凝聚!她艰难地抬起眼帘,那双浸满痛苦的墨玉眸子死死盯住何济近在咫尺的脸,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仿佛在问:你…你怎么知道?!
何济无暇解释。情况危急!他并指如剑,神墨之力灌注指尖,泛起淡淡金芒!快!准!狠!连点柳如烟胸前“膻中”、“巨阙”、“神藏”三处大穴!暂时护住心脉,缓解那蚀骨锥心之痛!
“取我针囊!快!”何济沉声喝道。
林青萝立刻递上针囊。何济展开,一排长短不一的碧玉针在灯光下流转温润光泽。他凝神静气,指尖拈起一枚三寸长的玉针,神墨之力流转其上,针尖金芒吞吐不定。
“柳姑娘,得罪了。”何济声音沉稳,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放松心神,信我。”
柳如烟痛苦地喘息着,汗水浸湿了鬓角。她看着何济那双深邃而专注的墨玉眸子,那里面没有半分狎昵,只有纯粹的医者仁心与强大的自信。她紧咬的下唇缓缓松开,艰难地点了点头,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因痛苦而不住颤动。
何济出手!第一针,快如流星,直刺“心俞穴”!针入半寸,金芒一闪!柳如烟身体猛地一颤,一声压抑的痛哼溢出唇瓣,但紧锁的眉头却似乎舒展了一丝!
紧接着,第二针“厥阴俞”,第三针“灵台”…何济手指翻飞,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碧玉针随着神墨之力的引导,精准地刺入一个个关联心脉的要穴。每一针落下,都伴随着柳如烟身体的轻颤和一声低低的嘤咛,她惨白的脸颊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血色,那令人窒息的喘息也渐渐平复下来。
轩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这神乎其技的救治。慕容月(女装)琥珀色的眸子异彩连连。唐蜜儿粉唇微张,忘了言语。沈雁秋怀抱焦尾,指尖无意识地在琴匣上滑动。
当最后一枚玉针轻轻刺入柳如烟腕间“内关穴”时,她紧蹙的黛眉彻底舒展,发出一声悠长而舒适的叹息,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她缓缓睁开双眼,那双墨玉般的眸子褪去了痛苦与疏离,如同被清泉洗过,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迷离水光,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正专注收针的何济。
何济收针,指尖不经意拂过她微凉的手腕,带起一丝细微的战栗。他抬眸,对上柳如烟怔忪的目光,唇角习惯性地勾起那抹慵懒而温和的笑意:“幸不辱命。柳姑娘心脉郁结之气已暂解,但‘冰魄锁心’之毒根深蒂固,非一日可除。需得按时施针,辅以汤药,徐徐图之。”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陈述一件平常事。
柳如烟依旧怔怔地望着他,似乎还未从方才那濒死的痛苦与此刻通体舒泰的强烈反差中回过神。眼前这男子,眉目俊朗,气质风流,救她时眼神专注如神只,此刻笑容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懒散…如此矛盾,却又如此…令人心折。她从未想过,自己这条沉沦风尘、早已看透世情的心,竟会在一个陌生男子的几针之下,泛起如此剧烈的波澜。
“多…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柳如烟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她挣扎着想坐起行礼。
“姑娘虚弱,不必多礼。”何济伸手虚扶,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目光扫过她汗湿的鬓角和略显凌乱的惊鸿髻,折扇轻点一旁案上的玉梳:“‘云鬓花颜金步摇’,此刻花颜虽损,云鬓尤待重整。姑娘且安心静养,何某稍后再来为姑娘复诊。”他语带关切,又隐含一丝风流的调笑,却丝毫不显轻佻。
柳如烟苍白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抹红霞,如同雪地胭脂,艳惊四座。她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散乱的发丝,眸光躲闪,不敢再看何济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只低低应了一声:“…有劳公子。”
何济微微一笑,转身示意众人退出,将空间留给惊魂未定的侍女们。
刚出“听雪筑”,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云初雪(雪域圣女)忽然上前一步,冰蓝色的眸光落在何济脸上,清冷空灵的声音带着一丝洞悉的寒意:
“‘冰魄锁心’…非中原之毒。”
“此毒,源自雪域叛族,‘寒月教’。”
“她身上…有‘蚀’力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