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扬的雪花,飘零的纸钱,弟子们惊愕瞪大的眼睛,李石安闻声骤然转身时脸上瞬间的错愕与随即升起的、深不见底的阴沉……
一切都在眠灯急速放大的视野中定格。
扑进敌人怀里,那是万万不能的。
眠灯在撞入李石安怀中的瞬间,猛地一扭腰身,硬生生改变了前扑的势头,一头撞在棺材上。
“咚——”
寂静山野里回荡着清脆的响声。
硬是撞了个七晕八素,眼冒金星,连棺材板都给她撞开来了。
一个带着几分惊讶和探究的男声响起,打破了死寂:
“闻灯师妹?”
一抬头,那七八个弟子都围着自己,都十分不解她的出现。
李石安目光却如同带着钩子,一味地打量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似在问为什么在这里,目光却明明白白写着:你怎么还活着?
这下是躲不过了,眠灯心念电转,在撞得七荤八素的眩晕和胸腔翻涌的血气中,强行调动起十二分的演技:“我来为师送行。”
手一掐大腿,眼中生生是挤出几滴眼泪。
“送行?”一个弟子嗤笑出声,语气鄙夷:“宋长老的归朴玉心虽说是留给她了,但纪长老说了,只要闻灯不为宋长老扶柩,玉心就绝不会属于她。这不眼巴巴地就从小苍山过来了吗?演给谁看呢?”
竟有这种事,看来她来的正是时候。
眠灯泪汪汪地低头,哽咽着:“谢先生说师傅是横死,死因蹊跷。我这才连夜上山向他求教,想弄清楚到底是谁害了师傅,好……好为师傅报仇雪恨啊!我……我这一颗心,可是完完全全向着宋长老的!”
老头死了她都未必能哭这么凄惨,眠灯不禁开始佩服自己的演技。
弟子们讥诮之色更浓,拜高踩低是人生常事,像闻灯这样守灵不见踪迹,此刻却哭天抢地“表忠心”的矫饰,在他们看来简直虚伪至极,让人不齿。
“既然如此,闻灯师妹可看出什么蹊跷了?”
见眠灯久久不动,嘲讽声更多,更有甚者佯做关切:“棺材凉,师妹可别趴太久了着凉了,当心晚上宋长老关心徒弟,入梦来找你。”
眠灯暂时却没空搭理他们,眼睛从宋长老身上飞速掠过,竟发现了极不对劲的地方。
宋长老故去多日,身体丝毫不见腐败,只是模样苍老许多,鬓边出现了丝丝缕缕的白发。
这绝非自然衰老,倒像是……生命力在短时间内被强行抽干后留下的痕迹。
“哎!”
就在以为眠灯装模作样够了的时候,眠灯竟直接将手伸进棺材里,忙喝止她:“闻灯你干什么?!”
然而动作未停,径直拨开了宋长老耳边白发。眠灯含泪道:“只是想更清楚地看见……”
话音未落,眠灯忽觉灵海一阵滚烫,仿佛燃着一团火。
一张口,一口热血喷在宋长老的脸上。
她几乎要栽进棺材里,却仍凭着最后一丝倔强,硬生生将那句台词说完,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执拗:“……看见……我……师傅……”
吐都吐了,起码要坐实她对宋长老的一番情真意切吧?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看着喷在宋长老脸上的鲜血,看着摇摇欲坠的眠灯,弟子们脸上的讥讽和轻蔑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茫然、惊骇和不知所措。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出声。
短暂的死寂后,终于有人先回过神,声音带着几分慌乱和不确定:“闻灯师妹伤心吐血了!快!快送师妹回去疗伤!”
这一声如同打破了魔咒。
“对!对!快送师妹!”
“我跑得快!我送师妹回去!”
“胡说!我跟医堂的师兄更熟,我去!”
……
大雪天的,比起送一具尸体去百里之外,他们更愿意护送柔弱的小师妹。
一堆人争来争去,到底是李石安最后开了口:“医堂的主事们近日都不在山上,明镜台的岳执事略通岐黄之术,就由我去送吧。”
云极天宗都知道李石安与岳灼华的亲密关系,当下只好同意。
李石安简单叮嘱了送葬队伍几句“路上当心”、“务必午时前送达”,便不由分说地携着气息奄奄的眠灯,踏上回云极天宗的山路。
李石安修的是体术,步程极快,在积雪山路上也步履如飞。眠灯被他半扶半拽着,只觉得脚下虚浮。
恍惚间,眠灯只觉丹田聚着一团火,似是刚刚的舒灵丹凝聚而成。
诡异地沉默了一会,眠灯拼凑出吐血真相:她修为太低,这些丹药对她来说太补了。
“李师兄,你如今是什么境界?”她忽然开口问。
“中六阶。”李石安奇怪地瞥她一眼。
“那你觉得我呢?”
“你不是一直都是下三阶吗?”
下三阶?
眠灯眼前一黑。
从启灵脉开始,眠灯已突破九阶,入灵心境,闭关一年后,随即破了自在境,三年后,又破至逍遥境,仅仅八年,她离那最高的神游境也只有一线之隔。
下三阶,跟从头开始有什么区别?李石安竟比她现在高三阶。单论灵力,她撑不住他一炷香。
脚下一个踉跄,眠灯差点扑倒在雪地里。
“师妹?”李石安稳稳地扶住她的手臂,停下脚步,目光审视着她,“可是……不愿意与我同行?还是身体实在不适?”
他语气听起来关切,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探究。
天光刺破云层,染亮群山,也照亮了眠灯的面孔。
李石安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眠灯,见她神色浑不如之前那般怯懦,又联想到她来的方向似乎是小苍山。
李石安心中一动,声音刻意放柔:“闻灯师妹,我实在没想到你竟真还活着。其实当日古墓之事,我也只是听命行事。是你岳灼华师姐下的令。对你……我并非那般无情。”
“……”
握住手臂的力道紧了紧,李石安放缓了脚步:“师妹看样子步履维艰,需不需师兄帮你?”
那只手按在她的肩头,似是十分关切的模样。眠灯皮笑肉不笑:“……李师兄这样,让旁人看到了难免引起岳师姐起疑,也连累我受罪。”
李石安朗声一笑:“师妹想多了,既然师妹尚有余力,我们便快些回去吧。”
两人各怀鬼胎,在沉默而压抑的气氛中,终于抵达了明镜台那威严高耸的殿宇前。
朱漆的镂花大门紧闭,在积雪的映衬下更显肃穆。李石安刚想上前叩门通报,那扇厚重的朱门却仿佛有灵性般,无声无息地“吱呀”一声,向内缓缓开启了一条缝隙。
紧接着,一只火红的爪子,从门缝里伸出来,掀开了垂挂的厚重门帘。
看到那只爪子,眠灯心头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下一刻,那张漂亮狐狸面,从门帘后探了出来。雀奴指着内堂,带着谄媚又幸灾乐祸的笑意:“小姐,先生与纪长老已经等你很久了。”
眠灯嘴角一抽:“等我做什么?”
“自然是……”
“在门口啰嗦什么,还不进来回话!”
狐狸还未答话,内堂传来已森冷的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