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地下室里,江援朝整个人缩在肮脏的被子里,瑟瑟发抖。
他不知道自己是冷的,还是怕的。
那枚小小的、发黑的银质长命锁,就被他攥在手心。
锁身上的冰冷触感,仿佛能一直凉到他骨子里,让他想起父亲离开时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
上辈子?
钟馗捉鬼?
这些词句像一个个梦魇,在他脑子里盘旋。
他听不懂,但他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足以将他碾成粉末的恐怖秘密。
他被夹在了中间。
一边是如同魔鬼降世、手段狠辣无情的亲生父亲。
另一边,是那个总是带着温柔微笑,却让他从心底里发寒的江雪梅。
他不敢不从。
昨晚,江卫国那轻飘飘拍在他脸上的手,让他一晚上都梦到自己被活埋在锅炉房的煤堆里。
天一亮,他几乎是逃命般地爬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地下室。
他没敢回大杂院,而是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地朝着江雪梅养父母家所在的筒子楼走去。
当他站在那扇熟悉的、斑驳的门前时,他犹豫了。
他手中的长命锁,仿佛有千钧之重,烫得他几乎要扔掉。
“咚咚。”
他最终还是用颤抖的手,敲响了房门。
开门的是江雪梅。
她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的微笑。
看到门外形容枯槁、满身煤灰的江援朝,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但随即被关切所取代。
“大哥?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她热情地将他拉进屋。
屋子很小,光线昏暗,空气中飘着一股酸菜味。
江雪梅的养父母都上班去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雪梅……”
江援朝一进屋,腿肚子就有些发软。
他不敢看江雪梅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将那只紧攥的手伸了过去。
“他……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当那枚银质长命锁,出现在江雪梅眼前的瞬间,她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凝固了。
她愣愣地看着那把锁,那熟悉的云纹,那模糊的“芝”字,像一道闪电,狠狠劈中了她的灵魂!
这……
这怎么可能?
这把锁,是她亲生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
前世,她找了半辈子,都以为它早就随着秀莲姨妈的去世而遗失了!
江卫国……
他怎么会……
他怎么可能拿得出来?
“他还说什么了?”
江雪梅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她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把锁的瞬间,如同触电般缩了回来。
江援朝被她这副失态的模样吓到了,结结巴巴地将江卫国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他说……这是替你死去的亲娘,还给你的……”
“他还说……农夫与蛇的故事他不喜欢……但他很有兴趣,陪你慢慢演钟馗捉鬼……”
“他还说……你那点上辈子的记忆,在他那里……一文不值!”
“轰――!”
江援朝每说一句,江雪梅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当听到最后一句“上辈子的记忆”时,她再也无法维持镇定,身体剧烈地一晃,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撞翻了桌上的搪瓷茶杯。
“哐啷!”
茶杯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热水溅了一地,升腾起袅袅的白汽,像她此刻混乱到几乎要炸开的思绪。
他知道!
他真的知道!
他不是在诈我,他是真的什么都知道!
这个认知,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
重生,是她最大的依仗,是她藐视众生、算计一切的底牌。
可现在,这张底牌,竟然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掀开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就像一个自以为是的棋手,正为自己的精妙布局而沾沾自喜时,却猛然发现,对手正站在她的身后,冷冷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连她下一步要落在哪里都了如指掌!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江卫国究竟知道了多少?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他也是……
不!
不可能!
江雪梅死死地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前世那个窝囊、愚蠢、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老东西,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心机和造化!
可这把锁,又该如何解释?
恐惧、愤怒、不甘、困惑……
无数种情绪在她心中交织翻滚,让她那张清秀的脸,第一次变得狰狞而扭曲。
江援朝看着她这副模样,吓得连连后退,恨不得立刻从这里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江雪梅忽然停下了所有表情。
她缓缓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搪瓷杯。
然后,她抬起头,脸上再次恢复了那种温和的、甚至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
只是那笑容里,再没有半分温度,只剩下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
“大哥,你看我,一时间没站稳,吓到你了吧?”
她轻声细语,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人根本不是她。
她走到江援朝面前,伸出手,轻轻地帮他掸去肩膀上的煤灰。
那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最亲密的兄长。
“大哥,我知道,你恨他。”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我也恨他。他毁了你的前程,打伤了大姐,现在又想来威胁我……他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父亲了,他是个疯子,是个魔鬼。”
江援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所以,”
江雪梅的笑容越发温柔,眼神却越发冰冷,“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你不是想报复他吗?想拿回属于你的一切吗?我可以帮你。”
“你……你怎么帮我?”
江援朝升起一丝希望。
江雪梅拿起那把长命锁,在手里轻轻抛了抛。
她的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他以为他知道一切,那我们就给他一个他‘不知道’的惊喜。”
“他不是想玩钟馗捉鬼的游戏吗?那我们就让他知道,有时候,鬼,也是能杀掉钟馗的。”
她凑到江援朝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地、清晰地,说出了一个恶毒无比的计划。
“你现在,就回去找他。跪下,哭,向他忏悔,说你被我骗了,现在幡然醒悟了,要跟他站在一起。取得他的信任。”
“然后,你要‘不经意’地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
江雪梅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她的声音,像淬了毒的蜜糖,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你就告诉他,根据我的‘记忆’,不出十天,上面就会下发红头文件,严厉打击投机倒把,所有黑市都会被一网打尽!尤其是鸽子市的那个彪哥,更是上面点名要抓的典型!”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钱,肯定也盯上了黑市。只要他信了你的话,在这段时间内不敢有任何动作,他就会错过最佳的赚钱时机。而我……”
江雪梅的眼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贪婪光芒。
“我就会趁着他缩手缩脚的时候,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我的第一笔生意。”
“等他反应过来,发现自己被骗了的时候,我已经站稳了脚跟。而他,将一无所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把他……连同他那个刚刚燃起的、可笑的希望,一起踩进泥里!”
江援朝听得目瞪口呆,后背阵阵发凉。
这是一个一箭双雕的毒计!
既试探出了江卫国消息的真假,又给他挖下了一个天大的陷阱!
“大哥,”
江雪梅拍了拍他的脸,语气变得无比温柔,“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帮我,就是帮你自己。事成之后,我保证,你会得到比你想象中多得多的好处。”
江援朝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样,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没有了退路。
与其被那个魔鬼父亲折磨,不如……
跟着眼前这个女魔头,赌一把!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江援朝,江雪梅关上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她将那枚银质长命锁狠狠地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刺得她掌心生疼。
“江卫国……你到底……是谁?”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败的天空,喃喃自语。
她不相信江卫国也是重生的。
如果他也是,他前世那窝囊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更加大胆,也更加合理的猜测,浮现在她心头。
他不是重生。
他是……
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一个知道自己前世所有秘密的、来自地狱的恶鬼!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战栗,但随即又被一种病态的兴奋所取代。
“恶鬼吗?”
她将长命锁举到眼前,对着它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我倒要看看,是你这只不知来路的孤魂野鬼厉害,还是我这个执掌未来,手握乾坤的重生者,更胜一筹!”
她将手中的长命锁,猛地掷向墙角!
“当啷”一声脆响,仿佛是她向江卫国,发出的正式挑战。
而此时,东城小院里。
江卫国正站在那片绿油油的菜地前,用一把自制的尺子,测量着白菜幼苗的高度。
仅仅一天时间,这些菜苗,又蹿高了近一厘米。
叶片肥厚,绿得发亮,充满了惊人的生命力。
他仿佛已经能闻到,那场即将到来的倒春寒中,金钱的味道。
“爸,该吃饭了。”
林秀云在廊下喊道。
江卫国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脸上露出一丝胸有成竹的微笑。
他知道,江雪梅的反击,很快就会到来。
但他不急。
因为他手中握着的,是这个时代,乃至未来,都最稀缺、最宝贵的资源——生命本身。
江雪梅有未来的记忆,他有创造生机的灵泉。
这场对决,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走进屋,端起饭碗,心中却在盘算。
“倒春寒,白菜价涨三十倍。这只是第一步。”
“那场席卷全国的流感,那几个被所有人当成废铁,却藏着黄金的国营老厂……”
“江雪梅,你看到的未来,我都知道。”
“而我看到的未来,你,却永远也猜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