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就是分寸。”
朱元璋的脚步停在秦淮河畔,看着河上摇曳的灯火。
“赏,可以,但你不能赏到无可再赏。
一旦你给他的,已经到了你所能给的顶点,那你的赏赐,就失去了意义。”
“威,也一样。你不能让他觉得,你的威严是可以一再试探的底线。”
“真正的驭人之道,是让他始终对你抱有期待,又始终对你怀有敬畏。”
“让他像那拉磨的驴,看得见眼前的胡萝卜,却永远也吃不着。
同时,又畏惧你手里的鞭子,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番话,说得赤裸裸,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朱珏听得心中微凛。
这才是老爷子真正的帝王心术。
“那……如果有一天,这分寸掌控不住了呢?”
朱珏忍不住问道。
“赏无可赏,罚无可罚的时候,该怎么办?”
朱元璋转过身,夜风吹动他的衣袍,一股无形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当杀之。”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比秦淮河的河水还要冰冷。
朱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记住。”
朱元璋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来自九幽。
“心狠,是干大事的第一要义。”
“对敌人要狠,对自己人,更要狠。”
“任何时候,都不要让一把刀,锋利到能威胁到握刀人自己的程度。”
“无论是谁。”
说完,他身上的那股杀气又悄然收敛,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他又变回了那个看起来有些土气,带着孙儿散步的寻常老头。
爷孙俩沿着秦淮河,继续向皇宫的方向走去。
河边的码头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不少高鼻深目、穿着奇装异服的人,正在和本地的商人讨价还价,旁边堆满了各种香料、宝石和奇特的货物。
朱珏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老爷子,那些是什么人?”
朱元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上露出不以为然。
“一些海外来的番商罢了。”
“从海上坐船过来,用他们的香料、药材、还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换咱们的丝绸、瓷器和茶叶。”
朱珏的眼睛亮了。
这可是大航海时代的前奏啊!
“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叫什么国家?离我们大明有多远?”
他一连串地问道。
朱元璋被问住了。
他眉头一皱。
“哪儿来的?”
“不就是海外那些蛮夷之地么。”
“叫什么国家……谁去记那个。”
“反正都是些化外之民,茹毛饮血,不懂礼数。”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天朝上国对蛮夷的鄙夷和不屑。
朱珏:“……”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位开创了大明皇朝,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洪武大帝,对世界地理的认知,竟然贫乏到了这种地步?
“老爷子,你这……什么都不知道啊?”
朱珏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混账!”
朱元璋顿时老脸一红,有些挂不住了。
“咱要知道那些干什么?”
“一群未开化的蛮夷,住的都是不毛之地,知道了又能如何?
难道还能给咱大明添一分税收不成?”
他梗着脖子,强行辩解。
“这您就说错了。”
朱珏摇了摇头,决定给这位老皇帝上一课。
“而且是大错特错!”
“嗯?”朱元璋眼睛一眯,他还是第一次被朱珏用这种教训的口气说话。
“老爷子,我问你。”
朱珏指着远处那些喧闹的番商。
“您觉得他们是蛮夷,他们住的地方是蛮夷之地,对吧?”
“难道不是?”朱元璋反问。
“那您可曾想过,在春秋战国之时,那偏居西陲的秦国,在当时中原的山东六国眼里,是不是也是蛮夷?”
朱珏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了朱元璋的心上。
秦国!
那个被中原诸国鄙夷为虎狼之国的西戎蛮夷!
“可结果呢?”
朱珏的声音陡然拔高。
“结果,最后扫平六合,一统天下的,恰恰是这个被他们看不起的蛮夷!”
“一个道理!”
“今天您看不起这些海外番邦,视他们为蛮夷,焉知百年之后,他们之中不会出现一个秦国?”
“当他们的船队,载着远比我们更先进的火炮,敲开我们国门的时候,您所谓的天朝上国,拿什么去抵挡?”
“拿您这什么都不知道的无知去抵挡吗?”
朱珏毫不客气,字字诛心。
“老爷子!”
“您这根本就是坐井观天,夜郎自大!”
话音落下。
秦淮河畔的风,仿佛都在这一刻被那无形的杀气冻结。
蒋瓛的额头上,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一颗颗沿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领。
他的手,已经不仅仅是按在刀柄上,而是死死地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擂鼓一般,震得他耳膜生疼。
完了。
彻底完了!
珏爷这八个字,如同八记重锤,不仅敲在了陛下的心上,更敲在了他蒋瓛的脑袋上。
这是在找死啊!
当今天下,谁敢如此对陛下说话?
谁敢指着洪武大帝的鼻子,骂他坐井观天,夜郎自大?
这已经不是胆子大的问题了,这根本就是嫌命长!
朱元璋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那双饱经风霜、看透了无数人心鬼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足以将任何人的灵魂冻成冰渣。
他死死地盯着朱珏。
那目光,不再是看宠爱孙辈的眼神,而是看一个……死人的眼神。
然而,朱珏却迎着这足以让百官跪伏、万民战栗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
甚至可以说是冒了天大的风险。
但有些话,今天必须说透!
否则,这位老爷子永远都会沉浸在天朝上国的迷梦里,直到百年之后,被西方的坚船利炮彻底轰醒!
到那时,一切都晚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就在蒋瓛几乎要以为陛下下一秒就要下令,将朱珏拖出去凌迟的时候。
朱元璋,忽然动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重新看向那波光粼粼的秦淮河。
那股几乎要将空气都压爆的杀气,如同潮水般,慢慢退去。
“坐井观天……”
他低声呢喃着,像是在品味这四个字。
“夜郎自大……”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这位铁血帝王的胸膛里发出,带着复杂情绪。
有被戳破心思的恼怒,有恍然大悟的惊醒,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你这臭小子……”
朱元璋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说得……还真他娘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