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记住了。”灰衣人语气里并无多少波澜,仿佛这一场雨淋对他而言是常事。

    柯书闲知道,对方是母亲旧仆,如今改名换姓,在新制度下只得托庇在自己门下为仆,却早已褪尽往昔家臣的风采,变得沉默而隐忍。他从不多言,话语简短而有分寸,偶尔夜半梦呓,才会露出一些陈年名字与早已废弃的祖宅位置。

    柯书闲走出丹水书院时,天色微灰,雨未尽歇,却已细成了絮线,飘飘洒洒落在袖头。那伞终于撑开,一面油光反湿,罩住他一身白衣,也罩住他沉默不语的影子。

    他不是南乡郡人,只是寄身此地求学。

    他所住之宅,位于城西北,名唤“半山堂”,为一处旧年官邸改造的三进小院。购下时庭院残破,瓦落梁倾,是一处荒屋。是他亲自修缮,买回青砖铺地、换上白粉墙面,才勉强住人。

    绕过雕花影壁,便是宅门。

    入门是前院,院中种了一棵瘦柏,两旁各有三步台阶,一盏青铜灯挂在屋檐之下,昼日不点,雨夜之时才会燃起。穿过垂花门,便是中院。两侧有听房,供仆人暂憩,柴薪杂物皆存其间。

    正院的四方游廊安静冷清,行至其间,便闻得檐间雨水落下的回响,如细珠落盏。左右厢房皆空,仅置些书卷旧器,他有时夜读,也在西厢中设一小几,泡一壶烘青,伴雨而眠。

    正房朝南,屋门以枣红漆描金边,屋中陈设极简,一案、一榻、一几,几上常年点香,不为敬佛,只为静心。

    正房之后,另有一小园,略为深幽。园中一株杏树初冒新芽,枝头挂着几滴残雨,仿佛将开的字句,未言先落。

    池塘居园中一隅,形如半月,石岸围绕,水波不兴,清澈见底。池中养着数只甲鱼,是旧仆从乡间带来,日常仅投菜叶,不扰不捕。偶有夜雨惊池,甲鱼也不常浮面,偶尔有一次露头,也只是一瞬即没,像极了这世间谨慎求生之人。

    柯书闲行过廊下,雨滴敲瓦声声,天地似乎都落在伞面与瓦面之间,四野寂静。他心头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落寞——不是寂寞,而是一种绵长的、被风雨隔开的情绪。

    他从前也有宅子,在青玉城旧京,檐下悬玉铃,雕梁画栋,月色一照便如人间仙境。

    如今,那一切都葬在纪元的晨钟暮鼓之间,像山中老书,没人再去翻。

    他缓步入正院,伞已收起,肩头湿了一小块。他不在意,只吩咐:“今夜不必备酒了,烧一壶热茶,稍后送入西厢。”

    说罢,他独自走入游廊尽头。天光灰白,四壁皆寂,只有那淡香氤氲,和雨意未散。

    步入正房,雨声便仿佛被关在了门外,只剩几缕余韵,沿着屋檐轻轻回响。檐下水珠尚未滴尽,风从窗棂细缝里透入,带着一股湿凉的春寒。屋内香炉尚未熄,薄薄一缕烟雾蜿蜒盘旋,如小篆写就,缓缓游入柯书闲的衣袖之中。

    他解下湿透的曲裾,衣襟一拂,便洒下一片细小的雨点。侍从早在屏风后备好了干净衣物,他轻手换了,一件月白长裳,衣料极细,柔软贴肤,如湖水之上的一缕风。洗了把脸,冰凉的井水激得他打了个寒噤,却也稍稍清醒几分。他跪坐下来,靠在凭几上,喝了一口温水,唇齿之间泛起一股极淡的苦涩与暖意。

    这一口下去,才终于卸下了些许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