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书闲心中一凛,握着帛书的指节泛白。母亲素来柔和,能在信中写下“慎步履”三字,必非小事。沉吟片刻,他顺手将信纸撕成细条,投入香炉焚尽,灰屑袅袅如雾,化入夜色之中。
屋外雨声如咒,愈发密集。风裹着水气穿过游廊,撞得风铃铮铮作响。书院西厢靠后,有一间久不启用的小藏室,昔日为藏书之地,现因雨漏搁置。夜深人静,却见一束极微弱的灯光透自木窗罅隙,犹如蜉蝣浮萤,在黑暗中闪烁不定。
藏室内,一名面色枯槁的中年儒者正对着案几默书。他身着旧儒袍,鬓发斑白,一双眼眸却不似读书人那般温润,而是寒光湛湛。他案上所书,并非儒家经典,而是一封封折叠极小的纸简,每写一张便投入炭炉焚毁,只余灰烬。他口中念念有词:“南乡雨久,氤氲未散。书院之内,有一‘柯’名之子,极可能为青玉旧枝,需尽快探明。”
那“柯”字一出,案前灯火恍然跳动一下,如惊魂燃尽的火焰,颤而欲灭。
同一时刻,柯书闲于内宅后园,静坐于池边亭中。他带了伞,却不撑,只任雨水细细沾湿发丝。他知自家血脉终究是个引子!母亲虽归顺纪元,却曾为大禹王朝辅政女君,至今有忠旧者仍称“元后”;而他,虽是文弱之身,却也早被归于“旧贵胄”一列。
雨声中,他忽然忆起书院中几个异动——
昨夜藏经阁有人在查阅《周礼》残卷,彼卷末页上据说藏有前朝旧制之残章。
午间,有一名名叫“谢如意”的外郡学子,突于课堂之上质疑纪元公学设制,声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此今所学不过是洗心之法”,言罢便被带离书院,自此未见踪迹。
再往前几日,北廊讲席的夫子“苏墨”,突然于授课途中晕厥,据说是“旧疾发作”,可回院仅三日便病逝,一言未留,尸骨未寒便被匆匆掩埋于院外荒丘。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浮萍在雨夜潭中浮动,彼此间仿佛无甚干系,却又彼此牵连。
柯书闲知,母亲之言,绝非妄语。
三日后,一名书院仆从深夜上吊于南屋石梁之上,舌头被割去,眼睁圆睁。尸身被发现时,正对着书院内供奉“元圣公制礼像”的方向,仿佛死前仍在求救。
书院封闭三日,全体学子禁足。白昼有青衣官员来回盘查,夜间则有肃清卫队游走。传言纷纷而至——有学子梦中惊醒,称有人深夜在耳边低语“你身上带着旧国的香”;也有人在旧井中看到一页飘起的纸条,上写“血未干,香火犹燃”。
到了第五日,书院中开始分发“信仰注册册”。每人须于册中填入三项:信仰之心、效忠之言、及弃旧立新的誓词。若拒不填写,即记“思想抗拒”,逐出院籍。
柯书闲静静坐在自己的房中,望着窗外那株杏花已被风雨吹得残破不堪。
他伏案落笔,将一页素帛缓缓写好,放入檀木匣中,交由小奴封存。小奴看他眼神,有些怯意,却不敢多问,只低声应了句“是”。
又是雨夜。
他独自步入藏经阁,案灯犹亮。帘外风雨如注,他却只觉得此地比风雨更冷。
忽有一人影自帘后现身,披一件黑布衣,面覆轻纱。此人低声唤道:“柯少君。”
柯书闲微微一惊,却道:“阁下何人?”
那人不答,只从怀中取出一物,竟是一枚刻有“青玉朝监察印”的古铜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