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元年夏,风高浪急,江南连日传来倭寇劫掠之报,商路阻断,民怨四起。
朝会上,朱祁镇披挂端坐御座,面色冷然,一反往日被动之态。
他看向满朝文武,语气铿锵:“倭寇猖獗,扰我大明疆土,劫我商船,残我民命,东南苦不堪言,朕欲御驾亲征,荡尽东南乱贼!”
满殿寂静。
几位兵部官员面面相觑,却无人接话。
徐闻缓缓抬头,眼神如刀锋般扫过大殿,随后轻笑一声:“陛下莫不是忘了当年土木堡一役?那时亲征困于北荒,今日亲征难道还想困于东海?”
被提及丑事,朱祁镇勃然色变,面色铁青,猛然起身:“越王,你好大的胆子!”
皇帝明显急眼了。
徐闻不卑不亢,双手负后:“老臣不敢,只是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当知轻重缓急,岂可轻动龙驾,以身涉险?”
“轻重缓急?”
朱祁镇厉声喝道:“朕为大明皇帝,难道连南征贼寇的资格都没有?还是说你越王,故意阻朕南巡,纵容倭患,图谋江南之利?”
这话一出,群臣哗然。
文臣中有欲起身劝阻者,却被徐闻抬手制止。
徐闻冷冷地望着朱祁镇,眼神中再无敬意,只有肃杀之气:“请陛下慎言!此言若出御口,已是不臣之语。”
“放肆!”
朱祁镇怒不可遏,竟在朝堂之上指向徐闻:“朕是皇帝!你是臣子!难道你想弑君?”
殿中气氛骤然凝固。
侍卫早已悄然靠近,锦衣卫更是将朱祁镇四周包围,宦官们低头不语,整个奉天殿仿佛一座沉默的墓地。
朱祁镇浑然不惧。
他断言徐闻不敢杀自己。
而且王敬昨日也说了,只要陛下敢当庭反抗,以皇帝身为逼越王表态,让他露出反迹,必然会引起对越王不满的朝臣响应。
说白了,这次翻脸,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逼越王交权!
虽然冒险,但也有不少胜算。
毕竟是越王复立的皇帝,岂会再废?
让朱祁镇没想到的是,徐闻完全没有给他半分脸面。
“既如此,老臣请陛下暂且退位,以避风头。”
话音刚落,首辅徐谦走出班列,直视朱祁镇:“陛下久病未愈,心绪未宁,今朝所言,恐非清明之举,请陛下暂避政务,由太子监国!”
于谦、李贤等六部九卿众臣纷纷出班附议:“臣等恳请陛下自省,以安社稷!”
“?”
朱祁镇傻眼了。
就没一个人替朕说话?
王敬说好的朝中有人相助的呢?
怎么就朕一个在狗叫?
朱祁镇环顾群臣。
殿中群臣皆低眉顺眼,彷佛不认识他。
“你们”
朱祁镇怒火攻心,踉跄后退,被身后一名锦衣卫扶住。
“好,好你个徐闻!”
朱祁镇咬牙切齿,吼道:“你既要废我,就来啊!”
“老臣遵旨!”
徐闻转身,对司礼监太监金英道:“传旨,皇帝心疾复发,自今日起,由皇太子监国理政。”
金英低头领命,不敢有半句违逆。
当天,内阁联合司礼监草诏迅速颁布:“皇帝勤政日劳,需退居养疾,即日起,于南宫静养,非诏不得见,太子朱见深暂摄监国。
朱祁镇再度被送往南宫。
夜色沉沉,凉风如水,沿路宫灯低垂,照不亮帝王失势的影子。
朱祁镇神情呆滞,一言不发,宛若木偶,任由人带着往前行。
直至南宫高墙之下,那道曾囚他八年的旧门再度显现眼前。
朱祁镇脚步一顿,怔怔看着那座熟悉得近乎噩梦的宫门,心中一股冰凉自脚底直冲天灵。
他猛地回头,怒目而视王敬,声音沙哑带着近乎疯狂的质问:“王伴伴!昨夜你不是说,此举必成?你说江南士绅已准备就绪,群臣将倒向朕!为何今日朝堂之上,无一人应声?为何朕还是回到了这该死的牢笼?”
王敬闻言,神色不变,只是轻笑,拱手一揖:“陛下恐怕是认错人了,奴婢并非什么‘王伴伴’,奴婢姓王名景,景泰的景,职司东厂档头,奉命监视陛下行止。”
朱祁镇顿时如遭雷击,身体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他脸色煞白,瞪大双眼,喃喃问道:“你不是……不是乾清宫的御前侍从?不是朕的心腹?”
“心腹?”
王景微微一笑:“奴婢的确站在您身边,但身为东厂之人,始终听命于越王殿下,奴婢的职责,从头到尾,就是看住您而已。”
朱祁镇如坠冰窟,冷汗湿透了后背。
“那……你昨日说联络江南士绅,整顿朝纲、削越王权柄,全是谎言?你骗我?”
王景耸耸肩,语气平淡:“江南士绅确实怨恨越王,可他们只是想借您的名头逼宫而已,真要扶您登基,他们一个个退得比兔子还快,而您——”
停顿片刻,王景斜睨朱祁镇,“昨日朝上那般失态,实在叫人看不下去,哪像个皇帝?更像个胡言乱语的短智之人,要是咱家跟了你,岂不死到临头?”
朱祁镇愣在那里,半晌无语,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眼神中,愤怒、屈辱、悔恨与绝望交织,最终化作满眼死灰。
他知道自己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
王景见状,也不再多言,只轻轻一挥手。
一众太监立刻上前,不容置疑地押着朱祁镇迈入南宫大门。
那扇厚重的宫门,在一声沉闷的轰响中缓缓关闭,将整个世界隔在了外头。
门栓落下,金锁合拢。
朱祁镇被带入昔日幽居之所,那张陈旧却毫无温度的寝榻仍在原地。
他木然坐下,回到了那漫长、孤寂、被人遗忘的岁月。
四周寂静,唯有风穿宫瓦,发出低低的呜咽。
环顾四周,这一切是如此熟悉,却又如此冰冷。
他曾以为自己重登帝位,已然翻身;
他曾幻想江山归掌,众臣归心;
他曾想,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
可如今他明白了。
所谓复位,只是越王手中的一道棋;
所谓从龙之臣,不过是东厂布下的陷阱;
所谓希望,不过是他甘愿吞下的毒饵。
朱祁镇缓缓抬头,看着屋顶木梁,喃喃自语:“原以为翻身在望,终究不过一梦黄粱。”
无声的叹息,心渐渐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