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拉着孩子的手,踉踉跄跄地退出府衙大门。
孩子仰起脸,小声问道:"娘,官府给爹爹发的钱到了吗?"
陈王氏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抹去孩子脸上的尘土:"小虎乖,咱们去登州,去你爹当兵的地方,会拿到钱的。"
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谁听见似的。
最终,母子二人看了一眼官府的大门,无奈地转身离去。
小虎赤着脚,已经磨出了血泡,却咬着牙不吭声。
陈王氏摸出怀里最后两文钱,在城门口买了块粗面饼,掰成两半。
孩子狼吞虎咽,她却把自己的那半偷偷塞回袖中。
"娘不吃吗?"
"娘不饿。"
陈王氏勉强笑了笑,眼角皱纹里嵌着泪光。
母子二人沿着官道向东走,夜里就蜷缩在路旁的草垛里。
此时已经是四月,夜风仍带着寒意,小虎在梦中瑟瑟发抖,陈王氏便解开自己的外衫裹住孩子。天蒙蒙亮时,她被一阵窸窣声惊醒,发现一只野狗正在翻他们的包袱。
她奋力去驱赶,但还是晚了一步,野狗吊起半块面饼,一溜烟跑了。
陈王氏委屈的想哭,但是强忍着眼中的泪花,继续带着小虎赶路。
第五天晌午,小虎突然栽倒在路边。
“儿子,儿子,你怎么了?”
陈王氏抱起孩子,发现他额头滚烫。
慌乱之中,她看到前方炊烟袅袅,是个小村落。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最近一户人家门前,跪在院子里磕头。
"行行好吧,孩子饿的不行了都……"
开门的农妇看见她怀里昏迷的孩子,连忙端来一碗稀粥,又拿出半块黑面馍馍。
陈王氏不住磕头谢恩,把粥给小虎喂进去,小虎砸吧砸吧嘴,这才转醒。
农妇问道:"大妹子,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登州……"
陈王氏哽咽着说道:"孩他爹是登州卫的兵,死在朝鲜了……"
农妇叹了口气,从屋里拿出个旧包袱皮,包了几个窝头塞给她:"前面二十里就是潍县,到了那儿能搭上去登州的粮船。"
潍县码头上,运粮的漕船正要启程。
陈王氏跪在跳板前,额头抵着潮湿的木板:"求老爷带俺们一程,孩子他爹是登州卫的……"
船把头瞥了眼她褴褛的衣衫,正要挥手赶人,忽然看见小虎怀里抱着的木牌,竟然是个灵位,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当兵的军牌,嘴里嘟囔着晦气,却还是让开了路。
陈王氏千恩万谢,在船上帮忙干点洗衣做饭的活,一路跟着船来到登州。
登州城的城墙比济南还要高,陈王氏牵着孩子站在府衙前,望着那两尊石狮子发呆。
小虎怯生生地拽她的衣角:"娘,爹以前就在这里当差吗?"
府衙前的衙役看见这对衣衫破烂的母子,立刻横起水火棍:"去去去!要饭到别处要去!"
陈王氏扑通跪下,从怀里掏出已经揉皱的文书:"军爷行行好,俺男人陈大勇在登州卫当兵,去年战死在朝鲜……"
"又是来要抚恤的!"
衙役不耐烦地用棍子戳地,说道:"抚恤银两都是按季发放,还没到日子呢!"
陈王氏只好在府衙门口等着,第一天,有师爷出来看过文书,说会查证。第二天,衙役扔出半碗剩饭。第三天清晨,她被一盆冷水泼醒。
衙门里的班头拿着皮鞭,说道:“查过了,你男人虽然在登州卫当兵,但是,籍贯是济南府,你应该去济南府领抚恤。”
陈王氏赶忙说道:“民妇去过济南府了,可是,那里的大老爷说,人在哪当兵,抚恤就在哪发……”
“那我不管,赶紧走!”
班头说着话,挥鞭子驱赶。
陈王氏不住哀求:“求求你了,没有抚恤,俺们娘俩的日子过不下去……”
"贱妇!再敢在此喧哗,治你扰乱公堂之罪!"
班头恶狠狠地扬起皮鞭,作势就要打下来。
小虎扑上来护住母亲,脸上挨了一鞭子,留下一道血痕。
陈王氏死死搂住孩子,额头磕在石阶上撞出血来。
周围渐渐聚起看热闹的人群,有人摇头叹息,更多人麻木地看着。
直到衙役抡起棍子驱散人群,她才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逃开。
集市东头的槐树下,陈王氏抚摸着小虎的伤口,心疼不已,不知如何是好。孩子疼得直哆嗦,却咬着嘴唇不哭出声。
就这样过了许久,陈王氏望着儿子蜡黄的小脸,心里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儿啊,娘给你找个好人家吧!"
小虎睁大眼睛,突然死死抱住她的胳膊:"娘不要卖俺!俺能干活!俺去码头搬货!"
陈王氏的眼泪砸在孩子手背上,抱着小虎,痛哭一场。
小虎已经饿得没了力气,哭着哭着,竟然睡着了。
陈王氏便在路边捡了根稻草,插在小虎后脖领,蹲在街边,等待买主。
如果运气好,把小虎卖到好人家,至少不会饿死。
"小娘子要卖孩子?"
一个满口黄牙的牙人凑过来:"男娃五钱银子,女娃三钱。"
陈王氏抱紧孩子后退两步,神情十分纠结。
牙人不满道:“你倒是卖不卖啊?”
这时集市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短衫的年轻人背着奇怪的铜制仪器走来,领头的正在本子上记录什么。
一个戴圆框眼镜的年轻人指着远处的官道说:"张师兄,这边地势平坦,适合做中转站。"
牙人见对方不答话,表现的很不耐烦,便催促道:“给你加一钱,行了吧?”
说着话,伸手就去抱陈王氏手里的孩子。
陈王氏舍不得撒手,这时候,小虎突然惊醒吓得尖叫起来。
牙人见陈王氏犹豫不决,干脆伸手就抢。
陈王氏哪里抢得过他,小虎立刻被那名牙人抱在怀里。
“你这娃,还挺……哎呦,属狗的你啊!”
没想到,小虎突然张开口,咬在那名牙人的手腕上。
牙人吃痛放手,立刻大骂起来,小虎则躲在陈王氏怀里,陈王氏急得直哭。
那群年轻人闻声转头,领头的浓眉青年快步走来:"怎么回事?"
牙人手腕上被咬了一排压印,正要发作,看到有人凑过来,顿时也没了兴致,骂骂咧咧走开。
陈王氏看到这些人的穿着打扮,虽然是短衫,但是看起来文质彬彬,似乎是读书人,于是护着孩子跪在地上:"老爷行行好,买下这孩子吧!"
浓眉青年蹲下身,看到母子二人面黄肌瘦的样子,从包袱里掏出个油纸包。
"大嫂你先别急,吃点东西。"
陈王氏接过蒸饼,慌忙塞进小虎手里。
小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还不忘掰了一半,送到陈王氏手里。
“娘,你也吃……咳咳!”
浓眉青年赶忙招呼:“水!”
身后的圆眼镜年轻人拿出水壶,给小虎灌了两口。
陈王氏见状,大为感动,赶忙跪在地上磕头,却被人拦住。
圆眼镜年轻放下水壶,检查了小虎背上的鞭伤,然后转头说道:"师兄,这孩子伤得不轻。"
说着话,从药箱取出药粉敷上:"小孩,我需要用烈酒帮你清洗伤口,然后上金创药,可能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陈小虎点点头,全程咬着牙,硬是没吭声。
圆眼镜忍不住赞道:“不错,是条汉子!”
"诸位老爷……"
陈王氏攥着半块蒸饼不敢吃:"若是可怜俺们母子,就买下这孩子吧,他七岁多,马上就八岁了,能干活……"
浓眉青年皱眉:"大嫂,我们是京师科学院蒸汽所的,不是人贩子。而且,我们在堪舆铁路线,不能长期留在这里。"
圆眼镜收起药箱,问道:"大嫂,朝廷规定阵亡将士抚恤银三十两,另有子女每月口粮,您没收到吗?"
陈王氏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断断续续说出这半年的遭遇。
先是去县衙,结果县衙推给府衙,府衙推给卫所,卫所又说钱已拨给地方,然后登州和济南两地互相扯皮……
圆眼镜忍不住怒道:“岂有此理!张师兄,阵亡抚恤分明是被克扣了!”
浓眉青年名叫张明远,是这个组的组长,只见他沉思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不归我们管!”
圆眼镜问道:“张师兄,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这对母子饿死在路边?”
张明远叹了口气,说道:“你可还记得,我们出发之时,方学士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和地方官府搞好关系,毕竟我们出门在外,很多事情还要指望人家帮忙,如果蹚了这趟浑水,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开展?”
“这……倒也是,可是……”
“算了,我自有定论!”
张明远抬手打断,然后来到陈王氏面前。
"大嫂,我们在城外有临时驻地,您先带着孩子安顿下来。"
陈王氏赶忙拉着小虎跪下,说道:“多谢恩人收留!儿啊,快给恩人磕头!”
张明远赶忙将两人搀扶起来:“大嫂休要如此,前线将士遗孀,本就该照顾,只是我等公务在身,且能力有限,只能尽微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