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慕容姑娘求见。”

    连靖思虑再三,终是将慕容婉近况禀明。

    “她所作所为确难宽宥,但她屡次以死相逼求见圣驾,臣实在不忍。”

    景深视线只落在奏折上,头也未抬。

    “派人严加看管,若伤重便让安宁郡主去处理。”

    笔尖顿了顿,他又道。

    “病愈后仍每日押送织造局劳作。”

    安宁郡主正是虞紫苏的封号。

    连靖听得景深不愿再见,斟酌片刻才开口。

    “看她近日表现已有悔意,毕竟是清清姑娘的姐姐,长久幽禁下去……”

    “没人有资格替受害者原谅凶手。”

    景深手中毛笔顿住,慢慢抬起头,眼神冷得刺人。

    慕容婉把清清伤到这种地步,留她一命已经是极限,绝不可能轻饶。

    连靖心头一颤,立刻跪倒在地。

    “是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那冷冽的模样让他不由得想起过去。

    原本因清清姑娘而生出的几分温软,如今已随她离去消散殆尽。

    景深目光垂落阶前,清清容颜忽地浮上心头。

    若她还在身边,见他这般动怒,定要嗔怪“凶巴巴”。

    “起来吧。”

    他声线稳如静潭,唯有扣在龙椅上的指节泛出青白。

    分明万事皆可从容应对,唯有和她相关的人与事,总能轻易掀翻这层冷静。

    连靖心间稍缓,记起另一桩要务。

    “昆仑论剑之期将近,以往因朝务缠身未曾赴会,今年可需以江湖身份列席?”

    这话说得着实委婉。

    自当年江舟渡、江殊遇兄妹于昆仑之巅一战惊天下后,大梁江氏再未出武学奇才。

    世人渐渐只知其皇族血脉,而淡忘武林威名。

    景深天资卓绝,得到飘渺神功后更如龙归沧海,初涉江湖便有“雁回九霄”的美名。

    连靖望了眼上首明黄的身影,暗忖江氏百年沉寂,必能在此代重振声威。

    景深指节轻叩案角,片刻后沉声道。

    “准。一应事宜由你督办。”

    他原先轻看武林势力,此番破局却仰仗苍穹派倾力相助。

    而今该门派已经效仿南朝的崇贤书院,改制为苍穹书院,专为朝廷培养人才。

    唐锦作为救驾功臣,受封成了大梁第一位女官,将书院安排得有条不紊。

    若能借昆仑论剑重登武林之巅,既可续接武脉,又能慑服江湖群雄,不失为一桩好事。

    得了首肯,连靖当即领命而去。

    香炉烟雾袅袅,景深合上最后一本奏章时,不知已过了多久。

    他盯着案头那只泛着焦黄的纸青蛙,思绪渐渐飘远。

    忙着的时候还不觉得,一停下来满脑子都是清清。

    她偷笑着转动眼珠,生气时鼓起脸颊,针灸时神情专注,在自己怀中悲伤痛哭

    怎么放得下,如何忘得了。

    他极力想靠近,却又怕令她痛苦更深。

    隔着上一代人的恩怨,他们今生注定只能相忘江湖。

    纸青蛙边角被摸得翘起毛边。

    景深从袖中取出那机关已破的九宫星盘,静静望着出神。

    他知道自己终身都不能解毒了。

    好在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靠着这些回忆,他还能勉强走下去。

    “园中风大,仔细着凉。”

    封无痕抖开披风,覆上清清肩头。

    她没有回头,继续用花铲翻动泥土。

    庭院里各色曼陀罗开得正艳,浓郁花香几乎甜成蜜浆。

    “我来帮你。”

    封无痕蹲下伸手去接花铲,却被清清侧身避开。

    “不用,已经好了。”

    清清鼻尖沾着泥点,拍实最后一处浮土后起身,眼前忽地发黑。

    “当心。”封无痕迅速扶住她臂弯。

    许是沾染了太多曼陀罗香气,她发丝间溢出的清甜气息让他心神恍惚。

    “我没事,去那边坐,我给你诊脉。”

    封无痕外伤已经痊愈,内息却仍带着几分滞涩。

    清清因体弱无法施展神针七篇,只能开药让他内服调理。

    “并无大碍,只是运功过急损耗真气。”

    见她目露疑惑,封无痕温声解释。

    “昆仑论剑将至,这是重振游龙帮威名的时机,练功比往日勤了些。”

    清清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封无痕胸口泛起一阵郁结。

    “小时候师父罚我加练,你总悄悄给我留糕点,还说‘身子比武功要紧’。”

    儿时他在雪地里扎马步,清清每次都把偷藏的烤红薯硬塞进他怀里。

    见他不听劝,小姑娘还急得直跺脚:“再练下去要冻坏的!”

    他笑着拨开石桌上几片落叶,仿佛只是随意闲聊。

    “可现在,你几乎不会对我说一个‘不’字。”

    “那时年纪小不懂事。”

    清清低头整理药箱,“封师兄自有主张,轮不到旁人置喙。”

    一阵风卷着花瓣掠过石阶,她不禁咳嗽起来,裹着披风的手紧了紧。

    明明还未入冬,她已经常常觉得冷了。

    封无痕伸手拂去清清发间半片花瓣。

    “在我面前,你永远不必懂事。”

    他鼻尖几乎触及她耳畔的碎发,曼陀罗香混着她身上药香让人心醉。

    清清霍然起身,衣袖扫过冰凉的石桌。

    “我们早就不是小孩了。”

    “是啊。”

    封无痕眼神一顿,旋即笑着退后半步。

    “都长成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目光扫过她后颈凝脂似的肌肤,他瞳孔微微扩散。

    “此去昆仑山,快马加鞭往返也要月余。留你一人在此我实在难安。”

    封无痕向前半步,袍角紧贴她裙边残花。

    “你陪我同行可好?”

    清清低下头,手指绞着披风系带。

    “你去办正事,我跟着会添麻烦。”

    “怎会?”封无痕立即抓住她手腕。

    “有你在身边我才安心。”

    见她仍要开口,忙补了句:“况且我内伤还未全愈”

    又一阵风过,曼陀罗的香气愈发浓郁。

    清清倏忽抬头,定定直视封无痕的眼睛。

    “封师兄。”

    “我在。”

    这声应答快得超出理智,仿佛被人拽着喉咙应声。

    封无痕怔了半息,很快又扬起微笑,眼底带着不容置疑。

    “清清向来体贴,定不会让我失望。”

    她重新垂下眼睫,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