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泣,在堤岸上盘旋呜咽。

    封无痕的身躯在月光下渐渐冰冷。

    慕容英抬脚上前,正欲道贺,却在看清清清神色的瞬间愣住。

    “你——”

    那双眼睛令他心头剧震。

    清清的胸口剧烈起伏,唇瓣抖得不成样子,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她站在那里,仿佛三魂七魄都被抽离,只剩一具空壳。

    “他死了”

    她眼中不见半点泪光,唯余一片荒芜的死寂。

    长剑砸在青石上,发出刺耳的铮鸣。

    她低头凝视着自己染血的掌心,不断喃喃自语。

    “我也杀了人。”

    没有大仇得报的释然,没有终得解脱的快意,有的只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绝望。

    “你为父母报仇,天经地义!”

    慕容英话音未落,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冲到她身侧,稳稳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躯。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控,立即收敛心神,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刻意放得平稳。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清清却似生了根般纹丝不动。

    她缓缓屈膝蹲下,颤抖着伸出手,想要为封无痕阖上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

    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又如同被火灼伤,猛地缩回。

    她不能。

    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都是对亡故双亲的背叛。

    她十指痉挛般揪住心口的衣料,指节泛出骇人的青白。

    突然,鲜红从唇间喷涌而出。

    殷红的血珠溅落在封无痕尚有余温的尸身上,顺着他的睫毛缓缓滑落,恍若两行血泪。

    慕容英僵立原地,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

    那个蜷缩在仇人尸体旁的女子,正在被自己的心魔一寸寸凌迟。

    血不断从清清口鼻涌出,她怔怔看着封无痕面上刺目的红。

    “爹,娘!”

    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划破夜空,她整个人向后仰倒。

    慕容英未及思索,身体已先于意识,上前接住她瘫软的身躯。

    她倔强地不肯为仇人落泪,可眼睫早已不知不觉间一片湿润。

    游龙帮作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帮派,封无痕突然离世在武林中掀起惊涛骇浪。

    真相究竟如何?整个江湖都在议论纷纷。

    “这件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她如今经不起半点风雨,你这样与逼死她何异?”

    “即便如此,人也不该死得不明不白。”

    清清意识渐渐恢复,还未睁眼,就听见压抑的争执声。

    胸口传来阵阵钝痛,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哼。

    这微弱的声响让争执的两人立即噤声。

    “帮主到底是怎么死的?”

    柳慕白还未来得及阻拦,云飞扬已经抢先发问。

    他箭步上前,逼视清清。

    柳慕白眉头紧锁,横臂挡在中间。

    “要问话,也得等她好些再说。”

    封无痕此前派人寻访柳慕白,告知他清清身体不适。

    谁曾想再见竟是这般光景。

    即便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可从先前她的反常表现来看,封无痕的死必然与她有关。

    眼看两人又要争执起来,虚弱的女声响起。

    “他害死我爹娘,我便杀了他。”

    短短一句话,却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两人目瞪口呆。

    “这不可能!”

    云飞扬难以置信,失声惊呼。

    孟清清不会武功,怎么可能伤得了这等高手?

    但转念一想,这世上若真有人想杀封无痕,恐怕也只有她能做到。

    “林帮主没有通敌,一切都是张伟他们的设计,请你务必还他清白。”

    清清语气平静地继续道。

    “他一生光明磊落,死后不该背负骂名,遭人唾弃。”

    听得她将所有事一一道来,云飞扬呆立当场。

    虽然他一直不喜欢清清,但也知道她绝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

    封无痕当真做下了天理不容的事。

    但要为林如松恢复名誉,就必须公开封无痕的所作所为。

    如此一来,他纵使死了,也不得安宁。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既已知晓真相,还不速速离去?”

    见清清不堪重负的模样,柳慕白沉声开口。

    云飞扬沉默良久,终于咬牙。

    “你跟我走。”

    他目光如炬,直视清清双眼。

    “你既已嫁他为妻,无论他做过什么,总该送他最后一程。”

    封无痕的灵柩正停放在永川分舵。

    他父母早逝,如今唯有清清这个未亡人。

    “我不会见他。”

    清清迎上云飞扬的目光,在他震惊的注视下,字字如钉。

    “除了受害者与凶手,我与他再无瓜葛。”

    她声音虽弱,却坚定得令人心惊。

    云飞扬一时语塞,半晌才找回声音。

    “人死如灯灭”

    “死亡不会抹杀任何罪孽。”

    清清毫不留情地打断,“仇恨更不会随时间消减半分。”

    云飞扬怔在原地,最终还是黯然低头。

    只是在即将离去时,又驻足回首。

    “我知你现在不愿,但若有朝一日还望你能去看他一眼。”

    清清沉默不语,只听云飞扬长叹。

    “他所做一切,善恶对错,终究因你而起。”

    当爱意化作执念,一念之差,便是万劫不复。

    清清身形一晃,险些倒下。

    都是因为她?

    难道所有痛苦与悲剧的源头,竟是她自己?

    她原以为无意损毁冰蚕、改变景深命运轨迹,是一切的开端。

    可被改变的,又何止景深一人?

    不期然种下的善因,结出的竟是恶果,最终害人害己。

    “莫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封无痕造的孽与他人何干?”

    柳慕白见她神色恍惚,心知她此刻必定心神激荡。

    身体的损耗或许尚可补救,可这心上的伤痕,又该如何弥合?

    更何况她的身子,已然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

    “你可有什么打算?”

    “前辈,关于上次的提议,我已经深思熟虑过。”

    清清低垂着眼帘。

    柳慕白眉峰微蹙,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恐怕我等不到下一个合适的人选了。”

    她勉强扯动嘴角,那笑容比泪水更令人心碎。

    “除了神针七篇,还有这些。”

    清清强撑着起身,从妆台下取出三卷泛黄的书册。

    “这是”

    柳慕白凝视清清,先是错愕,继而神色凝重。

    “我说过,医者只当教人求生。一定还有其他法子。”

    “医者当如烛火,焚身照世。可我却借诊治之名,长期对他下曼陀罗。”

    清清缓缓摇头,平静中透着彻骨的绝望。

    “本该救人的手,现在沾满了害人的血。”

    她将《素问诀》与《药王宝典》连带《神针七篇》郑重放在柳慕白手中。

    “我有违医道,已经不配再做大夫。”

    柳慕白一时怔忡,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二十年前立誓不再习武时,那个痛心却决绝的自己。

    “请您为它们寻个合适的主人。”

    清清深深吸气。

    “前人的心血当薪火相传,而非随我一同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