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跟着婢女一路到了太医院。
空气中淡淡的药香萦绕,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却摸了个空——
原本那里总是系着装药粉的荷包。
眼中划过低落,清清抿了抿唇,飞快将情绪掩饰起来。
刘太医早已候在院门前,见人到了连忙上前。
“姑娘请随我来。”
语气恭敬却不带称谓,生怕触犯什么忌讳。
清清却停在原地未动。
刘太医心头一跳,正暗自揣测是否失礼,就见她郑重福身。
“当日箭伤,多谢您救治。”
老人花白的眉毛惊讶地扬起。
“姑娘折煞老臣了。”
他没想到时隔多日会被道谢,连忙摆手,带着几分惶恐。
“老朽惭愧,实在未帮上什么忙。”
“并非只有妙手回春的大夫才值得感谢。”
清清摇了摇头,发间珠钗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能为病患争取时间的医者,同样功不可没。”
刘太医闻言一怔。
他早听闻这位姑娘医术不凡,但因她身份特殊,心中难免存疑。
此刻听她对医道见解如此透彻,眼中不由浮现几分真切的敬意。
老人郑重地拱手回礼:“姑娘过誉了。老朽不过略尽绵力。”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清清腰间。
“说来还是姑娘随身那面铜镜挡了要害,才让老朽有机会施救。”
听到“铜镜”二字,清清指尖微微一颤。
那位赠镜的老妇人慈祥的话语犹在耳边——
愿姑娘永怀赤子之心,无论岁月如何,归来仍是今日模样。
可如今
心口传来尖锐的刺痛,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将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
“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您。”她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稳。
刘太医这次没再推辞,只是点了点头。
穿过回廊,他推开杏林阁的雕花木门。
“此处收藏着太医院医书与历年脉案,姑娘可随意取阅。若有不解之处,御药房当值的太医都可为您解答。”
“多谢。”清清再次行礼,刘太医退出后,她转向随行婢女。
“你们先下去吧。”
待房门轻掩,她终于放任自己靠在书架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清清睁开眼,目光落在面前整齐排列的医书上。
指尖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
既然已决心不再行医,这些典籍对她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医术于她而言早已融入生命,并非只是谋生手段。
犹豫片刻,她终是说服自己。
看看医书,总不算违背誓言。
手指刚触及书脊,余光却瞥见书架后闪过半张苍白的脸。
那分明是封无痕的面容。
清清惊得连退数十步,腰际重重撞上案几。
顾不得疼痛,她死死盯着书架缝隙,心跳如擂鼓。
可那里空无一人。
就在此时,耳畔忽然传来温热的气息。
“别忘了我”那声音熟悉得令人战栗,“我永远不想和你分开。”
清清浑身一僵,当即感觉到有手臂环上了她的腰肢。
“不要!”
她仓皇转身,绣鞋在地砖上擦出刺耳的声响。
这次她看得真切——
封无痕就站在三步之外,阴柔的面容惨白如纸,眼底凝着化不开的哀戚。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是为你而死的啊。”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清清拼命摇着头,声音支离破碎。
“是你害死我爹娘。”
她抬起颤抖的双手,瞳孔却在瞬间紧缩。
手掌赫然浸满鲜血,黏腻温热的触感如此真实。
“啊!”
一声凄厉的惊叫划破太医院的寂静。
清清猛地推开房门,发疯般冲了出去。
当值太医闻声抬头,只见一道素白身影如风掠过。
“姑娘且慢——”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长廊尽头。
是她杀了人血到处都是血
清清眼前发黑,跌跌撞撞穿过重重宫门。
御花园的梅枝勾住她的衣袖,她却浑然不觉,只顾盯着自己猩红的双手。
莲花池薄冰初融,水面泛着冷光。
她踉跄着扑到池边,将双手狠狠浸入刺骨的寒水中。
“洗干净,我要洗干净”
她机械地搓着莹白如玉的手,被冻得通红也浑然不觉。
池水漾开一圈圈涟漪,竟真将那些看不见的血色冲散了。
清清怔怔望着洁净的双手,耳边风声变得真切,远处宫人的脚步声也清晰可闻。
只是那灼烧灵魂的罪孽感仿佛生了根一般,依旧牢牢扎在她心底深处。
就在这时,假山石后传来窸窣的说话声。
“姐姐,父亲丢了官职后,日日来府中闹着要我们为他面圣求情。”
一个年轻女子声音带着犹豫,“我们该如何是好?”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另一个声音冷冷道,“任凭他如何闹腾,我们只不出面便是。”
“可他毕竟是我们的亲生父亲”
“选秀不成后,他逼迫我嫁给户部侍郎那个浪荡的三公子,那时可曾想过我是他的亲生女儿?”
被唤作姐姐的女子冷笑一声,声音里难掩刻骨的恨意。
“我只保证将来给他一口饭吃、一件衣穿,其他的,我一概不管!”
妹妹沉默片刻,终于也下定了决心。
“姐姐说得是。”
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听说这件事是由一个民间女子而起,陛下对她用情至深。”
“这些不过都是传言罢了。”
姐姐的声音带着几分讥诮。
“陛下何等人物?不过是借了这个由头整顿朝堂而已。怎么可能真为了一个女子,就顶住压力,三日内连撤数十名官员?”
清清手指僵在了冰冷的池水中,一时竟忘记了动作。
妹妹的声音变得迟疑:“姐姐,你对陛下他”
一阵衣料摩挲声后,姐姐的声音柔软了下来。
“他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儿,像天神降临般给了我们出路。”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几分,带着掩不住的倾慕。
“我、我也要成为最优秀的女子,好到能与他相配。”
若不是想着要让他刮目相看,她也不会这么快就织出那种既轻薄又保暖的布料。
“可是”
妹妹忧心忡忡地打断,“虽说因织造事务常能面圣,但他从未有过特殊表示。如今那姑娘被安置在紫宸殿里”
“傻丫头,另眼相看就是被打动的开始啊。”
姐姐提高声调,“三宫六院本就是常态,他怎会为一人改变?”
担心引人耳目,她又压低声音。
“如今后宫空虚,不过是因他心系国事罢了,早晚会充盈的。”
一阵低语后,姐妹二人因织造局还有公务离去。
脚步声渐远,清清仍蹲在池边。
寒风穿透衣衫,她浑身都在发抖,却不知是因为池水的冰冷,还是因为方才那番对话。
若是从前的孟清清,听到这般闲言碎语定会一笑置之。
可如今她失了医术,没了家人,连那颗赤子之心都被心魔啃噬得千疮百孔,再难找回当初的明媚鲜妍。
“我现在是不是只会成为他的负累?”
她喃喃自语,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自随他回宫,景深似乎对她冷淡了些许,甚至偶尔还会回避。
而书中关于他原本命运的描绘如同魔咒,死死缠绕在了清清心头。
剧痛袭来,她猛地捂住太阳穴。
恍惚间,一双皂靴出现在模糊的视线里。
清清颤抖着抬头,封无痕就站在面前,胸口插着半截断剑,鲜血顺着唇角蜿蜒而下。
“我因你而改变。”他每说一个字,就有更多的血沫涌出。
清清尖叫着后退,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疯狂地去扯左手衣袖。
“红绳,我的红绳”
远处隐约传来宫人焦急的呼唤,像是在寻她,可她什么都听不见。
封无痕的幻影步步紧逼,声声唤着她的闺名。
清清终于摸到了那根红绳,正要拽出,脚下青苔一滑——
“咚”一声,青蛙挂坠带着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转眼间便没入了莲花池。
清清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她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扑进了凛冽的池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