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湘祈再三追问之下，林观繁将这几日的经历大致讲述了一番。隐去其中受人奚落和白眼的部分，听起来仍旧让人觉得绝望。
怕她担心，林观繁原本只打算三言两语一笔带过，可是他已经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与人交谈、与人交心过，不知不觉间，便忘了初衷。
徐湘祈默默听着他倾诉，始终没有出言打断。
直到林观繁口干舌燥，低头喝水，瞥见杯中上弦月的倒影，才恍然发觉，自己又耽误了徐湘祈许多时间。
“今日多谢你——”林观繁半垂眼眸，湘祈两个字在口中滚动一圈，他还是唤她：
“徐小姐。”
“多谢”这两字，他似乎已经对她说过许多次，次数越多，重量越轻，林观繁自己听着，只觉这一句道谢更像是轻飘飘的敷衍。
夜风渐凉，片刻寂静后，徐湘祈突然开口：
“林公子可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情景？”
她并非真的想要一个答案，因此没有在意林观繁的沉默。
“那时候我透过青山寺的红窗，看到远处的悬崖边有一人在同十数人对峙。”
徐湘祈的声音如细水长流，缓缓淌进夜色。
“当时我想，此人虽勇却愚，对方既然不想伤人性命，何不假意顺从。留得青山在，总有再盛时。”
“尽管这个道理，那时候的我也只刚想明白不久。”
回想起当初做傻事的自己，徐湘祈发现她远不如林观繁坚强。他曾经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仍旧能坚守本心，她却将自己放弃得太过轻易。
思及此，徐湘祈的语气更加和缓了些，几乎称得上温柔。
“现在，你又回到了当初的悬崖边。”
尽管今日来书塾闹事的人没有留下线索，但林观繁孑然一身来京，除了冒名顶替试卷一事，他想不出还会有其他缘由。
这一点，徐湘祈同样清楚。
“我不是要劝你四面楚歌也要咬牙坚持，我只是怕你未来想起今天的决定，会悔不当初。”
“你当初为什么会来京城？”
“现在，又究竟要不要放弃？”
将这两个问题留给林观繁，徐湘祈站起身来，同他告别：
“林公子不必回答我，只要回答你的心。”
林观繁仰头看她，一时无言。
徐湘祈没有去看他的复杂神情，将衣裙整理妥当，朝林观繁摊开手掌。
“什么？”
葱白的指尖又近了几分，徐湘祈声音带笑：
“林公子，我的衣裙碎片，要不要还给我？”
凝重的氛围顿时溃不成军，林观繁一呆，红意瞬间染满整张面容，立刻窘迫非常，结结巴巴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唐突……”
林观繁一边颠三倒四解释，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块沾着灰尘的衣角，正是傍晚时分徐湘祈撕下的那一片软纱。
原本想着毕竟是自己的衣物，万一落在旁人手上总是不好，徐湘祈特意派冬青同于叔交代替她处置。
没想到冬青回来传话，于叔说后院的石桌上什么都没有，带来的人手也无人见过。
她当时便猜到，东西应当是在林观繁身上。
林观繁又羞又愧，那时候他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离开时看到那片被揉成一团的软纱被随意扔在石桌，手就不受控制地探了过去，动作牵动伤处，林观繁咬着舌尖，小心翼翼将软纱收了起来。
现在想想，当时神志已经不大清醒，但自己应当是打算将东西还给徐湘祈……的吧？
看林观繁百口莫辩的样子，徐湘祈一时觉得十分新鲜，心中顿时生出逗弄的心思。
悬在半空中的手掌撤开，林观繁见状不解，捏着软纱抬头看她，便听徐湘祈道：
“东西暂且留在林公子身边吧。”徐湘祈眨眨眼，半是调侃半是认真道：
“林公子既然喜欢，下次来，我带相同料子的手帕来同你换好了。”
林观繁闻言更加手足无措，干巴巴解释道：
“我……我不是……”
徐湘祈却已经走出五步开外，冬青跟上来，两人往书塾外走去。
她转身退步，笑意融融：
“开玩笑的。”
“林公子，今晚睡个好觉。”
直到人影彻底消失在门外许久，林观繁脸上的热意终于彻底消散。
可他仍旧望向她离开的方向。
掌心慢慢收紧。
是啊，或许他早该心无杂念地睡个好觉。
徐湘祈和冬青一路踩着花灯的残影回到徐府，术雅苑灯火通明。
翠竹坐在外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打扇，远远瞧见徐湘祈的身影，立刻跳起来迎上去。
翠竹噘着嘴气呼呼地行了礼，控诉道：
“小姐和冬青姐太过分了，出去玩也不带着奴婢。”
冬青反驳：
“哪里是去玩，你是不知道今日多危险！”
三人一同往卧房走去，翠竹狐疑的视线来回打量两人，同并肩走在徐湘祈身后的冬青拌嘴：
“冬青姐骗人，小姐看着明明心情很好，你们就是去玩了！”
两个小丫头的议论声一点也不避着徐湘祈，她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翠竹，奇道：
“我看起来……很开心？”
翠竹点头如捣蒜，看着小姐心情好，她也不自觉高兴起来，回话也带着笑意：
“是啊，奴婢瞧得真切。小姐自从江南回来，独处时常神色郁郁，虽平日不显，可奴婢能看出小姐这段时间心情一直不好。”
翠竹分析得头头是道：
“可奴婢今日看小姐，觉得一直压在小姐心上的事情似乎不见了，整个人变得轻松许多，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徐湘祈微怔。
原来，这段时间珞珞一直心情不好吗。
她们只能在意识中交谈，除非照镜子，否则徐湘祈很难察觉到姚珞珞的神情变化。
明明姚珞珞言语间一直是那个充满活力的小太阳，徐湘祈始终以为，姜珣的事情只影响了她几日的心情，姚珞珞及时止损，已经彻底收回了她的心意。
却没想到，这些云淡风轻都是姚珞珞伪装的假象。
又或者，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
而翠竹旁观者清，轻而易举便发现了徐湘祈和姚珞珞情绪上的变化。
徐湘祈有些揪心，更多是自责，决定明早一定要与姚珞珞敞开心扉好好谈一谈。
如今她也算是初尝情滋味，打算就用自己和林观繁的实例，帮姚珞珞开解心结。
怀揣着心事，徐湘祈草草洗漱睡下，心中始终惦记着要怎样与珞珞交心。
然而翌日清晨，感受着双眼存在的实感，徐湘祈从床上醒来，看到了头顶微微飘动的床幔。
她下意识放轻呼吸，抬手抚上胸口，试图感受其中的另一个灵魂。
咽喉滚动，像是害怕惊扰什么，徐湘祈的声音很轻。
“珞珞？”
“珞珞，快醒醒，一会冬青过来，又要念叨你睡懒觉了。”
“我闻到水晶包的香味了，是你最喜欢的，昨天我特意吩咐他们准备的。”
“珞珞！快醒醒！”
窗外传来下人洒扫的响动，阳光从窗扇的缝隙斜斜打进来，空气中有细微灰尘在光线下流淌游动，周遭的一切一如往常。
徐湘祈掌心下的世界，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