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振动耳骨，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却又在尾音处奇异地揉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小睦。”
是丰川祥子大佐的声音，直接称呼着她的名字，而非代号。
“情况有变，超出预期。”
“立刻终止任务，执行‘归巢’协议。”
“重复，立刻终止任务，执行‘归巢’协议。”
“优先确保自身安全撤离。”
“归巢”！
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敲在睦的心上，彻底坐实了任务的失败。
但同时，也带来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指令感。
祥子大佐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清晰果断的命令和对她安全的强调。
“收到，执行归巢。”
睦用喉部肌肉极其轻微地振动发声，声音被通讯器精准捕捉，转换成加密信号。
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活着离开。
她不再犹豫，迅速推开通道入口的铁门，重新汇入五楼餐饮区的人流。
刚才那家复古玩具店门口，骇爪和露娜的身影果然已不见踪影。
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祥子口中的“情况有变，超出预期”，意味着什么？
是素世那边有了新的、无法抗衡的防御力量？
还是她们的身份已经暴露，引来了更广泛的追踪？
她需要彻底改变形象，防止追踪。
人皮面具是第一层伪装，但还不够。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锁定了一家售卖日系少女服饰的连锁店。
店内灯光柔和，顾客大多是年轻女孩。
睦走进去，脸上自然地流露出一点“终于找到心仪店铺”的欣喜。
她的手指快速而精准地掠过衣架，拿起一件深蓝色底、带有细密灰色格纹的洋裙，裙摆长度及膝，款式简洁大方，又带着点学生气。
同时，她迅速搭配了一条黑色的打底裤袜和一双同样黑色、鞋跟极低的玛丽珍皮鞋。
她甚至还拿了一顶同色系的贝雷帽和一柄折叠伞——
完美的、融入本地年轻女性群体的道具。
她抱着衣物，神态自若地走进试衣间。
门锁落下，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急促的心跳声。
她以最快的速度脱下原有的卡其色阔腿裤和亚麻衬衫，换上那件深蓝色格子洋裙、黑色裤袜和皮鞋。
她迅速摘下原本的平光眼镜，将头发放下，用手指梳理得柔顺自然，再戴上那顶贝雷帽，恰到好处地压低了帽檐。
最后，她对着试衣间里狭小的镜子，仔细检查了一下脸上的人皮面具边缘——
依旧完美无瑕，只是镜子里映出的，已经是一个气质迥异、穿着深色格子洋裙的普通年轻女孩了。
她将换下的衣物和那本旅游杂志塞进新买的购物袋，把装有消音手枪的手提包放在最底层，用衣物盖好。
然后，她拿起那柄折叠伞，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试衣间的门，脸上带着一丝购物后的满足感，步伐轻快地走向收银台付款。
新的伪装完成。
她像一滴重新融入大海的水，随着人流朝着通往低楼层的下行扶梯走去。
深蓝色格子在变幻的商场灯光下并不显眼，贝雷帽遮掩了部分面部特征，低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
她看起来就是一个刚刚买了新衣服、准备离开的普通女孩。
然而，就在她即将踏上扶梯的那一刻，一种源自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让她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借着扶梯启动时身体自然的轻微前倾，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迅疾地扫过身后和四周。
三楼中庭靠近栏杆的咖啡座，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看似在专注看手机的男人。
手机边缘抬起的高度，恰好能观察到她这边扶梯口的位置。
他的坐姿过于端正，眼神的焦点并不在电子屏幕的文字上。
下方二楼环形走廊的边缘，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动作略显僵硬。
推车的方向并非朝着母婴室或休息区，而是不紧不慢地平行于她下行的路径移动。
婴儿车里盖着的毯子下，轮廓似乎过于平坦。
不太像是装着活人。
更远处，一个穿着商场安保制服、但帽檐压得极低的男人，正通过对讲机低声说着什么，视线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她所在扶梯区域的人群。
便衣！
港警！
他们的伪装很专业，动作自然，站位看似随意，却隐隐形成了一个松散的、正在收拢的包围网。
他们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线，正悄无声息地朝着她——
这个穿着深蓝色格子洋裙、戴着贝雷帽的“普通女孩”
——聚拢过来。
祥子所说的“情况有变，超出预期”，瞬间有了最冰冷、最直接的注解！
她们的暴露层级，远比预想的要深！
骇爪和露娜或许只是明面上的护卫，而真正的天罗地网，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张开！
睦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握着折叠伞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伞柄冰冷的金属触感刺入掌心。
她强压下加速的心跳和想要拔腿狂奔的本能，保持着正常的下行速度，仿佛对周遭的危险毫无察觉。
深蓝色的格子裙摆随着扶梯的下行轻轻晃动，像一片试图在风暴来临前找到避风港的叶子。
她的大脑在疯狂运转，计算着每一个可能的脱身路线，评估着包围圈的薄弱点。
同时，她右耳垂上那枚塑料珍珠耳钉的微型摄像头，正以最大的广角，将她身后和侧方那些逼近的“顾客”、“妈妈”、“保安”的影像，无声地、绝望地传输回远方那个冷静下达“归巢”指令的终端。
消声手枪在购物袋的底层沉默着，如同一个冰冷的、无法实现的承诺。
下行扶梯冰冷的金属台阶一格一格沉入下方喧闹的中庭，若叶睦感觉自己也正坠入一张无形巨网的中央。
港警便衣的目光如同粘稠的蛛丝，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带着冰冷的审视。
她握着折叠伞的手指关节已经僵硬，购物袋底层的手枪像一块灼热的烙铁，提醒着无路可退的绝境。
每一步下行都像踏在薄冰之上，随时可能碎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一股与周遭购物氛围格格不入的、极具侵略性的香水味突然强势地切入。
不是甜腻的花果香，而是某种混合了冷冽金属、焚烧过的皮革与古老木质焚香的奇异气息。
一只手，带着黑色蕾丝长手套的手，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点亲昵地挽住了睦的胳膊。
那力道不容置疑，瞬间牵引着她偏离了扶梯的轨迹。
“这边，小睦，走神可不好哦。”
一个刻意压低、带着点慵懒沙哑，却无比熟悉的声音在睦耳边响起。
睦猛地侧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同样覆盖着精致人皮面具的脸，但那面具下的轮廓线条更为锐利，眼神透过伪装用的深紫色美瞳，射出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冰冷光芒。来人正是丰川祥子大佐，但她的伪装，大胆到令人心惊。
她穿着一件裁剪极为利落的哑光黑色皮革短外套，肩部有着尖锐的棱角设计，如同某种猛禽收敛的翅翼。
外套下是哥特风格浓郁的深紫色高领蕾丝衬衫，领口层层叠叠的蕾丝一直蔓延到下巴边缘，与脸上的人皮面具完美衔接。
下身是同色系的、带有暗纹提花的紧身皮裤，勾勒出修长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
脚上是一双鞋跟高得吓人、鞋尖同样尖锐的黑色漆皮长靴。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头上那顶宽檐的、饰有破碎蕾丝网纱和几枚暗银色金属齿轮装饰的哥特礼帽。
帽檐压得极低，阴影几乎遮住了上半张脸，只留下那双锐利的紫色眼眸和涂着暗紫色唇膏的薄唇。
这身仿佛刚从某个暗黑舞台剧后台走出来的装束，在香港时代广场明亮的灯光下，如同滴入清水的一滴浓墨，突兀、诡异，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威慑力。
周围的普通游客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仿佛被那过于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所灼伤。
连那几个便衣港警，眼神中也瞬间闪过一丝愕然和困惑——
这过于张扬的“可疑”，反而一时让他们无法准确判断。
祥子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她挽着睦的胳膊，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地面，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咔哒”声，如同敲响的战鼓。
她没有选择向下，而是拉着睦，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逆着人流，径直走向扶梯旁边一家正在做促销活动的、人声鼎沸的大型快消品店铺。
“跟上。”
祥子的声音低而清晰，带着命令的力度。
店铺里人头攒动，货架林立，巨大的促销标语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制造了绝佳的混乱屏障。
祥子对这里的布局似乎了如指掌。
她拉着睦，像两尾灵活的鱼，在拥挤的人潮中快速穿梭。
她们绕过堆满打折毛巾的货山，穿过挂满廉价t恤的丛林，没有一丝犹豫。
祥子的步伐精准而迅捷，利用每一个顾客、每一个货架、每一个视觉死角作为掩护。
她甚至在一个拐角处，顺手拿起一件印着巨大卡通图案的亮黄色卫衣，极其自然地塞进睦的购物袋里，瞬间改变了购物袋的外在特征。
几个看似不经意的转折后，她们已经甩开了身后所有的视线。
祥子目标明确地走向店铺最深处，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贴着“员工专用，禁止入内”的灰色金属门。
她动作快如闪电，不知用什么方法在门锁上操作了一下，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隙。
门后是一条堆满纸箱和清洁用具的后勤通道，弥漫着灰尘和洗涤剂的味道。
光线昏暗，空气浑浊。
祥子拉着睦闪身而入，门在身后迅速合拢。
通道狭窄而曲折，连接着商场的各个后勤区域。
祥子如同行走在自家后院，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她带着睦穿过弥漫着油烟味的后厨通道（几个厨师正忙碌着，对她们视若无睹），爬过一段生锈的、发出轻微呻吟的金属消防梯，最后推开一扇沉重的防火门，一股潮湿而略带咸腥的空气扑面而来——
她们竟然从商场背街的一个小型垃圾转运站侧门钻了出来！
眼前是一条狭窄、堆着几个空垃圾桶的后巷。
巷口外，是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香港街道。
与商场内的灯火通明相比，这里的光线昏暗了许多，只有远处路灯和霓虹招牌投射过来的迷离光影。
祥子松开睦的胳膊，迅速摘下那顶过于显眼的哥特礼帽，塞进自己带来的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手提包里。
她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微微喘息，紫色美瞳在昏暗光线下锐利地盯着巷口的方向，警戒着任何可能的尾随。
那身极具冲击力的服饰在暗巷的阴影里，反而收敛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融入暗夜的诡秘。
“暂时安全了。”
祥子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那份面对“小睦”时的细微温柔几乎被紧迫感完全压过。
她转头看向睦，目光沉凝如冰。
“听着，小睦，情况比预想的糟糕十倍。我们刚刚收到内线冒死传出的消息——长崎素世，她现在处于失忆状态。”
睦的瞳孔骤然收缩。
失忆？
那个在珠宝店橱窗前利用反光谨慎观察、在扶梯上不动声色探查、被骇爪和露娜严密保护的目标……
失忆了？
“具体原因不明，可能是之前大量使用药物的后遗症，也可能是在脱逃的时候受到爆炸波及导致的。”
祥子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但重点是，内线确认，她的记忆正在缓慢恢复！一旦她完全想起来……”
祥子的眼神变得极其危险，“她所知道的、关于我们接下来要执行的‘樱花计划’的核心细节和人员名单，将会是毁灭性的！整个计划，我们所有人，都会在瞬间化为乌有！”
巷子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远处街道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祥子的话语像冰锥，刺穿了暂时逃脱的庆幸。
“所以，任务变更。”
祥子盯着睦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宣判，“已经没有‘监视’或‘伺机行动’的选项了。要么，”她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在她记忆完全恢复、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之前，把她活着带回来，不惜一切代价。要么……”
祥子的目光扫过睦手中那个装着消音手枪的购物袋，意思不言而喻，“在她开口之前，让她永远沉默。没有第三条路。”
就在这时，巷口外，时代广场正门方向，隐约传来一阵短暂的、带着命令口吻的粤语对话，随即是几个人离开的脚步声。
祥子微微侧耳，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看到了吗？”
她朝巷口抬了抬下巴，“那几个最外围的港警便衣，被几个穿着更低调、但气场完全不同的人叫走了。”
“看他们的姿态和步速，是保安局的直属特工。”
“内线提供的‘咖啡时间’，开始了。”
她口中的“咖啡”，显然不是真正的饮品，而是内鬼利用权限制造的短暂撤离窗口。
“时间不多，小睦。”
祥子重新看向睦，眼神复杂，有命令的决绝，也有一丝深藏的、不易察觉的忧虑，“‘咖啡’不会一直续杯。”
“骇爪和露娜随时可能反应过来，那些该死的便衣也随时会回来。”
“我们必须立刻消失，重新规划。走！”
她不再多言，果断地拉起风衣的立领，遮住了下半张脸和标志性的哥特蕾丝领口，率先朝着与时代广场灯火辉煌相反方向的、更幽深黑暗的巷弄走去。
那身华丽的暗黑服饰在阴影中迅速融入背景，只剩下一个模糊而迅捷的轮廓。
睦深吸了一口后巷潮湿冰冷的空气，空气中还残留着垃圾的酸腐味和祥子身上那独特的冷冽焚香。
她最后看了一眼时代广场那巨大的、流淌着光污染的霓虹招牌，仿佛能看到素世可能身处其中的某个影厅的轮廓。
失忆……
恢复……
毁灭性打击……
带回来……
或者抹杀……
购物袋底层的手枪，沉甸甸地坠着，冰冷而清晰。
她不再犹豫，压低了头上的贝雷帽，将亮黄色的卡通卫衣更深地塞进袋子，快步跟上祥子那即将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
两人的脚步声在狭窄的后巷里迅速远去，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被香港不夜的巨大喧嚣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