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新平堡。

    寇首程野立在马上,望着东边烟尘,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

    这场景他太熟了——当年在边军吃空饷时,每逢上官视察,他们便从十里八乡借军服凑人数,活像赶庙会似的。

    如今对面那几百号人,盔甲倒是齐整得可疑,怕不是把十里堡的晾衣杆都搬来了?

    并非他轻视大明军卒,事实上,他往昔也曾是明军的一员。

    对于如今大明军士的真实战力,他甚至比明军自身还要洞悉得透彻。

    于是,他指挥一个名为赵奇的官队,率领五百之众,几乎是双倍人数优势前去应击。

    而攻打新平堡,手头剩余的六百人已绰绰有余。

    ……

    恰似汹涌浪潮般的嘶喊与鼎沸人声,裹挟在劲风中,清晰地传入武长风的耳际。

    武长风握紧了手中的马鞭,眼眸之中的瞳孔微微缩小了些许。

    耳畔传来的轰响声断断续续、隐隐约约,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虚幻感,仿若从遥远而未知的世界飘来。

    武长风将目光投向了身前不远处新兵的军阵之中。

    阳光下寒光粼粼,活像移动的钢铁刺猬。

    不同于老兵们的沉稳镇定,这些新兵都是新募的流民,他们虽然经历过了一段时间的训练,从劲勇堡出发还是斗志凛然,但是他们从未有过拿着武器上过一次战场。

    乡村宗族之间的械斗虽然也会出人命,也会见血,但是两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武长风的听力很好,他听到轻微的牙齿的打颤声,他注意到军阵之中有军卒面对涌来几乎两倍人数的敌人,身躯在颤抖,有人的双腿在战栗。

    不过很快,武长风便再没有听到牙齿的打颤声,因为在耳畔,那原本隐隐约约攻城越发的响亮,越发的清晰。

    巨大的轰响声惊起了山林之中飞鸟。

    一只雄鹰收紧了了乌黑发光的长翅,自峭壁的巢穴之中向下俯冲而去,又在半空之中骤然展翅一掠而起。

    长翅轻振,天空中一块块絮般的云块被其接连扫破。

    鹰目之下,新平堡原本还算辽阔的原野已经是被黑潮所掩盖。

    黑潮的中央最为紧密,密密麻麻全是攒动着的人首。

    而在黑潮的周围却是稀疏不均,人马组成的浪潮不断的涌动、翻滚。

    浪潮一浪接着一浪,一团接着一团,散乱不堪,分布于新平堡周边远处。

    杂乱的马蹄践踏过之处皆是一片狼藉,无数的尘埃被带起,几乎遮蔽了整个视界,根本无法看清。

    武长风目光凝结,涌动而来的黑潮已经是铺满了整个视野。

    军阵之中,一片肃杀,寂静的可怕,沉默的可怕。

    武长风握紧了手中的马鞭,神色慢慢的变得凝重了起来。

    浪潮汹涌而来,眼前的一切慢慢的变得清晰了起来。

    伴随着犹如闷雷一般的马蹄声,数以百计的流寇士兵踏过旷野滚滚而来,汇聚成了黑色洪流,挟裹着踏碎一切的威势,如水银泻地一般飞速的漫过旷野。

    一面玄黑色的大纛旗在地方人群之中显得的极为瞩目。

    流寇官队赵奇头戴着高顶顿项盔,身穿金鱼鳞罩甲,臂戴染金铁叶臂缚,骑乘着一匹通体白色的骏马傲然立于旗下,冷眼扫视着对面严阵以待的明军军阵。

    他曾经也追随程野的一名军卒,对明军充满不屑和恨意。

    如果不是大明腐败,制度腐朽,他的妻女也不会被饿死,他也不会沦落至此。

    他深信,大明气数已尽,寿终正寝之日已然来临,改朝换代的时刻即将到来。

    他他自恃善战,觉得自己有机会逐鹿中原,问鼎帝王之位。

    虽说他上头还有程野,但在他眼中,程野并无远大志向。

    只要自己徐徐图之,未来便是海阔天空。

    赵奇缓缓举起了右手,握举成拳。

    紧接着绵长嘹亮的号角声便从他的身后响起。

    身后三十骑兵慢慢停下,各阵收到号角声之后做出的反应有快有慢。

    有的已经早早停下,但是还有人仍在前进,阵型散乱不堪,用了许久的时间才慢慢的开始趋于一条直线。

    当然也只是趋于直线,实际上从空中俯瞰,就会发现他们的阵线犬牙交错,前后不一。

    和对面阵型严整的明军完全就是云泥之别,泾渭分明。

    对于这一切赵奇早已经是习以为常。

    如今麾下的五百人,大多都是入陕之后裹挟的流民和饥民,很多人都是老弱,青壮并不多,只有二百多人。

    现在步队之中很多人甚至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很多人都是自己做的简陋木矛,或是直接拿着棍棒,甚至还有人只能拿着石头作为武器,有一把菜刀都已经算是好的武器了,大多都是拿着农具。

    有长枪、腰刀等像样武器的步队差不多有一百余人。

    有甲胄的就更少,只有一些打过几仗见过了血的老卒,这一部分只有几十人。

    实际上对于麾下的步队和老弱有多少,赵奇自己都不太清楚,只是知道一个大概。

    不过赵奇并没有在意,因为这部分有多少也都无所谓,就算是死光了也无伤大雅。

    重要的是军中的马队,是底下的精骑。

    只要马队死伤不多,精骑还在,那么无论损失多大都能够东山再起。

    “明军这么点人,也敢出来野战,真是不怕死。”

    副队上前,讥笑着。

    赵奇勾勾嘴角:“是啊,更何况还是几个堡墩合成的军队,现在看着阵型严密,中看不中用罢了。只是未曾见过这旗帜,武是谁?”

    副队道:“管他是谁,我们这边有五百人,直接碾过去,碾都给他碾死。”

    “之前问那其他堡墩要了那么多的钱粮,根本不敢多言,答应的极其痛快,可见他们怕的要死,这个新平堡应该多的是钱粮,呵呵呵呵……”

    赵奇冷笑了一声。

    在路过墩堡的时候,他们其实也不会全部打破,毕竟打破也需要死上不少人,而且极度浪费时间,很多时候都会直接敲诈买堡费。

    一些堡长害怕墩堡被打破,只希望其快点走,于是也会私下达成协议,送其钱粮只希望其快点遁走。

    不单单是堡长,某些兵备极弱的县城,也被他们敲诈过。

    “上吧,抢来的东西,都是你们的!”赵奇挥挥手。

    “呜————”

    低沉而又悠远的号角声自流贼的阵中不断响起。

    下一瞬间,整个流贼的大阵便发生了变化,鼎沸的人声自前方直传而来。

    浩瀚的人海之中暗流涌动,波涛汹涌,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已是漫卷而来!

    流寇先行进攻而来!

    武长风环顾四周,心中满是疑惑。

    他实在想不通,为何流寇仅分出五百人前来迎战,而后面攻打新平堡的战斗仍打得如火如荼。

    这难道是所谓的  “添油战术”?未免也太瞧不起自己了吧!

    同时,他还注意着周围军卒的情况。

    老兵的军阵之中几乎没有什么波动,新兵,许多人都已经是面无血色,嘴唇发白,抖似筛糠。

    如果不是畏惧军法,如果不是畏惧身后的利刃,只怕是现在都已经有人转身向后逃亡而去。

    这样的反应都在武长风的预料之中,初次上阵便要面对双倍的敌军,且,后面还有几乎三倍的敌人正在攻击新平堡,劲勇堡完全就是以寡击众,无论是谁,无论是经过了多久的训练,都会感到恐惧。

    武长风没有走上前说些什么鼓舞士气,也没有做些什么事情来遏制恐惧的蔓延。

    在训练场上的时候,他就早已经做完了自己应该做的所有事情。

    一支真正的精锐必然需要经历过鲜血的洗礼,面对流寇,总比要面对后金和蒙古更好。

    但他还是驱马上前,出现在阵前,时刻告诉他们,总旗绝不退缩!

    “呜————”

    对面敌阵号角声连绵不绝。

    面对官兵的围剿,必须要时刻保持着运动,因此诸如辎重等等,在流寇的队伍中其实少之又少。

    因此他们多是使用更便于携带的号角和小鼓作为战场的传令工具,战鼓这种大型不便于携带的器械便直接被废弃。

    他们并非是职业军人,什么旗号、什么鼓乐都太为繁琐,根本记不住。

    因此他们传令的方式也极为简单。

    号声长鸣不断,即为全军止步。

    号声短鸣断续,即为全军进攻。

    至于撤退便听锣声,锣声响起的时候就是撤退的时候。

    而当小鼓响起,便是冲锋!

    现在正是进攻的号角声。

    赵奇挥刀前指,五百杂牌军顿时化作人肉浪潮。

    前排饥民眼冒绿光,他们听说攻破堡城就能吃上白面馍馍,自然不希望劲勇堡来搅合好事。

    后排老卒阴笑磨刀,盘算着抢几副上好铠甲换酒钱。

    犹如潮水的一般的饥民便涌出了流寇的大阵之中,冲击劲勇堡军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