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母第四次把湿透的汗巾摔在长椅上。
消毒水味道从门诊大楼飘来,混着她身上风油精的刺鼻,在四十度高温里发酵成令人作呕的酸腐。
“老许你看看!”
她猛地扯开领口,露出被汗渍浸黄的衣领,“亲闺女让爹妈在太阳底下烤油,自己躲在空调房里装菩萨!”
许父的塑料扇子啪地合拢,在掌心敲出闷响:“要不咱们去急诊室找她?刚才那个保安。”
“去什么去!”许母突然站起来,发黄的遮阳帽檐扫过丈夫鼻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看看许大医生怎么对待生养她的爹娘!”
她枯瘦的手指掐进长椅扶手,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包饺子留下的韭菜碎。
树荫随着日头西斜悄然移位,许父的深蓝汗衫在后背洇出盐霜。
消毒水的气味在鼻腔里盘桓不去,许知意将听诊器揣进白大褂口袋,转身时瞥见窗外飘起了细雨。第三个先天性心脏病患儿刚推进手术室,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在走廊回响。
“许医生,3床家属在问术后护理注意事项。”护士抱着病历夹匆匆跑来,马尾辫梢沾着雨水。
许知意接过签字笔时,指尖碰到冰凉的金属夹。
“许医生?”
笔尖在纸上洇出墨点,她猛然回神:“告诉家属术后六小时禁食,镇痛泵已经预设好。”
话音未落,急诊科的呼叫铃又响起来。等处理完所有突发状况,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沥青路面在烈日下泛起油光,知了在梧桐树上扯着嗓子嘶鸣。
许母第八次用湿透的纸巾抹过脖颈,咸涩的汗水立刻又顺着皱纹沟壑淌下来。
“老许!”她用手肘猛戳身边打盹的男人,“那死丫头到底几点下班?”
不锈钢保温桶哐当撞在长椅上,桶身还印着褪色的优秀教师字样。
许父扶正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医院玻璃幕墙的反光刺得他眯起眼:“说是四点查完房。”
话音未落,急诊通道突然滑出一辆黑色奥迪a7。
许母触电般弹起来,保温桶滚落脚边都顾不上捡。
“是她是她!”染成棕红的卷发黏在涨红的脸上,她十指掐进许父胳膊,“快拦住!”
许知意正把听诊器放进扶手箱。
后视镜里突然撞进两个熟悉身影,她搭在挡位上的手骤然绷紧。
发动机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轮胎在融化的柏油路上擦出两道黑痕。
后视镜里母亲的高跟鞋折断了跟,保温桶摔开时腾起的热气在烈日下瞬间蒸散。
许知意把油门踩进地板,空调出风口喷出的冷风里,一滴泪砸在真皮方向盘上。
柏油路蒸腾的热浪里,许母的高跟鞋踩出凌乱的鼓点。
“停下!你给我停下!”
她染成棕红的发梢糊在眼睛上,防晒衫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腰间暗黄的膏药贴。
黑色奥迪毫不犹豫地加速,排气筒喷出的热浪扑在许母脸上。
“没良心的东西!”
她抄起路边的矿泉水瓶砸过去,塑料瓶在车尾灯上弹开,滚进排水沟里。
许父喘着粗气追上来,老花镜歪在汗湿的鼻梁上:“当心中暑。”
“中暑?我死了她才高兴!”许母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带血丝的唾沫。
她扯着丈夫的领口往人行道拽,“找旅馆!等明天查到她住址,我非把她科室砸了不可!”
霓虹灯次第亮起时,他们站在七天连锁酒店门口。
许母数着钱包里发潮的纸币:“什么?钟点房都要一百八?”
便利店屋檐下,许父拧开保温桶:“喝口汤吧,特意炖的党参。”
“炖个屁!”许母扬手打翻汤罐。
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许父忽然蹲下来,颤抖的手摸向自动取款机:“我去把定期取出来。”
“你敢!”许母一脚踢在金属柜门上,“那是留给有用的人的!”
天桥下来往的奔驰车灯里,许母蜷在硬纸板上数药片。
止痛药混着便利店凉水吞下时,她盯着远处医院住院部的灯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警局的白炽灯散发着刺目的冷光,许母披头散发,脚步踉跄地被许父半拖半拽着迈进报警台。
她的眼眶泛红,像是蓄满了委屈的深潭,一见到穿警服的民警,身子瞬间软了下来,“扑通”一声瘫坐在椅子上,紧接着双手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警察同志,你们可要为我做主啊!”
许母扯着嗓子,声音里满是悲戚,哭得肩头剧烈颤抖,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地往下淌。
“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如今竟这般狠心,把我这当妈的伤透了!”
许父站在一旁,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许母的后背,试图安抚她。
民警赶紧递上纸巾,目光温和又带着几分关切,开口问道:“阿姨,您先别着急,慢慢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女儿做了哪些让您伤心的事?”
许母猛地抬起头,一把夺过纸巾,胡乱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情绪激动地嚷嚷:“知意这孩子,以前多乖巧懂事啊!可最近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跟我们说话没一点好态度,还动不动就顶嘴。”
“前天晚上,我不过是劝她早点休息,别总熬夜,她倒好,冲我吼了一嗓子,摔门就出去了,到现在都没个音信!”
许父微微皱眉,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插嘴:“话可不能这么说,咱女儿向来懂事,说不定是最近工作压力大,心情不太好。”
许母一听,瞬间像被点燃的炮仗,腾地一下站起身,手指着许父的鼻子。
她气冲冲地骂道:“你就知道护着她!她这么对我,你还帮她说话,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
许父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别过脸去。
民警赶忙站起身,伸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耐心劝解道:“叔叔阿姨,先别吵,我理解你们做父母的担心女儿。”
“可现在咱们得先找到孩子,了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们有没有试着联系女儿的朋友,问问情况?”
许母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抽抽搭搭地说:“打过电话了,她那些朋友要么说不知道,要么就敷衍几句,我们实在没辙了,只能来麻烦警察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