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霍然转身,盯着徒儿双目,怒道:“你听信了什么?”
苏思若心境大乱,知道自己说错话,但却被眼前种种所惊扰,隐约觉得有一个巨大阴谋在围着自己。尤其黄昱说什么婚事云云,让她不知所措。
意乱之下,开口道:“师父,为何我爹会置全家于不顾?为何我们回城之时,你不能来护持?为何我们回城偏偏遇到妖族溃兵,不是你跟那木求鱼有约定吗?”
秦霜影目露哀怜,身形闪动到苏思若身后,伸掌抵住她后心,一股灵力带着清心醒神作用沁入苏思若体内。
小姑娘张嘴结舌,慢慢闭眼,盘坐在一块蒲团之上,眼角流出泪珠。
秦霜影这一股劲力,并没有伤害的意思。只是以苏思若如今金木相和的金丹,想要消化这股灵力,就得静心一刻钟以上。
可是她不愿,她不想,她要发声,她想发出自己的声音。
然而一腔血勇最终被好心的师长化作泪珠两行。
秦霜影一目十行看完信笺,脸上神色古怪,看着黄昱眼睛,问道:“早不拿出,晚不拿出,偏偏自己所做的事情要败露之时,拿出这封信。以为这就能引开话题吗?”
说着,伸手擦拭掉苏思若泪珠,看着齐云天,肃容开口:“我秦霜影,以广源城八长老的身份,恳请大长老给出一刻钟时间,召集所有城内长老,来此议事。”
齐云天脸色微变,看向师妹,沉声道:“你有何事,需召开长老会议?”
秦霜影指着黄昱,一字一顿说道:“黄家通妖,够不够?”
齐云天看向黄昱,却见这老怪物如沐春风,脸上丝毫没有惧怕,昂声道:“黄家附议,切莫随意污人清白。”他身旁的黄天宇低下头去,身躯忍不住微微颤抖。
齐云天神色一动,拿出一物轻轻敲响,发出一声悠长磬鸣。这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只有神识强大到一定阶段才可听闻。刹那间,有几道身影从各处现身,转眼间御剑飞入此间。
来人共有五位,竟是广源城八长老齐至,无一缺席。
几位到此,却无人说话,只是互相看看,然后一人找了一块蒲团坐下。
黄昱拎起儿子,摆在自己身后,笑眯眯地环顾四周,眼神晦暗不明。
一刻钟之后,苏思若悠悠醒转。在此期间,八位长老居然没有一位开口相询,只是静静等待。
齐云天见徒弟睁眼,微微蹙眉,正色温言:“思若,平心静气,慢慢将事情说清楚。”
苏思若心绪已定,知道师父和师叔还是站在自己一边,不再慌乱。于是将这几日救援途中之事,一五一十娓娓道来。包括黄家供奉如何联系妖族,黄承弼如何身死,黄天清如何卑劣利用凡人苟活,黄昱如何借高芬之躯洞察一切,又以鬼法带着黄天宇回转悉数交代清楚。
讲完之后,齐、秦两位对着黄昱怒目而视。却见这人好整以暇,吹弹得破的娇嫩面孔上一丝羞愧也无,只是斜着目光四下扫视。
这时,清阳子苍老的声音响起:“这一切,都是苏姑娘一人所说,可有物证人证?”
苏思若秀眉倒竖:“那些死伤凡人都是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清阳子冷笑一声,回道:“区区几个凡人,能护得了一位若缺境的人族修士,已算死得其所了。”说着,眼神一瞪:“而杀黄天清的,就是那个范子瑜吧!”
苏思若略显茫然,眼前这些人怎么会将几百条人命说得如此轻飘?
她下意识怒道:“这人该杀!”
清阳子不置可否,微微点头,又道:“那些通妖传信,可有证据留下?”
苏思若怒道:“都是神识传讯,哪会留下证据。”
清阳子微微一笑,又道:“所以这些也都是范子瑜一人所说,对吧?”
一盆凉水兜头泼下,苏思若只觉嘴里发苦,一张无形大网张开巨口。但她心中仍有一团火不肯屈服,大声道:“那便稍待两日,欧阳师兄回来,就可见分晓。所有人都看到他用黄泉鬼法,我有人证。”说话间,单手指着黄昱,脸上升起恨意。
黄昱面露微笑,目光中似乎还有怜悯之色,慢慢开口:“世侄女将矛头指向我,却也正常。我有两件事,也想在会议上说说。”
这时,却听见周嘉志接话:“哦?为什么世侄女将矛头对准你,是正常的?老东西真是串通妖族被发现了?”
虽说话里话外听起来是向着苏思若,但语言轻佻,显然是与黄昱打配合。
莫一兮目光微凝,不动声色看一眼师弟。周嘉志打个哈哈,就此住嘴。
黄昱脸上一直挂着笑,伸手指向齐云天手中捏着的信笺,说道:“这第一桩事情,却是一件喜事。侄女修炼成金丹,我欲为子求娶,以全当年我和苏东皇的兄弟之情。”
说着,眼角竟然滴出几滴泪来。只是他脸上依然挂着温煦笑容,配合这几颗泪珠,让人毛骨悚然。他从身后拎出黄天宇,笑道:“我当年和苏东皇有约,待儿女长成之时就结为连理。如今践约而来,不知大长老能否答应?”
但他话语却不停,望向周嘉志,饶有兴致地解释:“这范子瑜与苏侄女的情况大家也都看到过,如今我要求娶,确实是有些冒昧。苏姑娘恨我,指认我,污蔑我,我都不怪,一切终会真相大白。只是我不忍心辜负当年情义,还请苏姑娘念在你父亲的情面上,别再胡说了。”
几位长老纷纷点头,眼光瞧向齐云天。
苏思若只觉百口莫辩,扑到师父跟前,拿眼瞅向他手中信笺。却见上面写着她的生辰和年龄,确实是与黄家订下婚约。而那字迹熟悉无比,正是自己父亲的手笔。
苏东皇字体优美,独创一种行云流水的书写方法,在各派修士之间传为美谈。而这婚约信笺,正是以这种字体写就。
苏思若咚咚咚后退几步,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只觉自己正被拖入无边黑暗,只能努力睁大眼睛,盯着师父的嘴巴。耳边嗡鸣,似乎有无数张嘴巴在念着什么,但一个字都听不清。
黄天宇没有抬头,眼角瞟了一眼苏思若,两只手指不自觉微微颤抖。
齐云天闭上双目,好一会儿才再睁开,眼神里已看不出一丝情绪。他清清嗓子,死死盯着黄昱,问道:“如果我不答应呢?如果我就是不认这玩意呢?”
说着就把信笺收起,再也不让其他人看它一眼。
黄昱噙着微笑,慢慢点头:“大长老做出的决议某家自是不敢有异议。只怕是令派掌门以后作出的承诺,只能来擦屁股了。”
话音落下,场内一片安静,只能听到苏思若如溺水一般的剧烈喘息。
秦霜影眼中喷出怒火,只想一剑劈死这王八蛋。
莫一兮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似乎对这场争执无动于衷。清阳子手拈胡须,似笑非笑。周嘉志四下打量,手中偷偷握紧一道符箓。曲尧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轻轻伸手拽住一旁想要跟着质问齐云天的斗蝉。
空气凝结,无数暗涌流动,时间却仿佛悄悄静止,在看不见的地方停下流沙。
齐云天慢慢抬眼,一双锐利眼神在眼前几人身上一个一个刮了过去,好似漫不经心,又好似心意早定。一字一句说道:“我和苏东皇生死之交,他的女儿可不能嫁给这么个窝囊废。他走得早,这识人不明的过错,我替他改!”
苏思若隐隐约约像是听到什么,慢慢抬头看向师父,眼里升起希望。
黄昱哈哈大笑:“知守观果然霸气!好个改错,当年骗我苏兄救援,却护不住他家老小。如今看着婚约,也能当做一张废纸。这世界是非黑白,你一家说了算?”
“不知这事与别家有什么关系,你想求娶我的弟子,我当然可以反对。”齐云天冷着脸,“不知这儿女小事怎么就成了广源城的大事?需要这么多长老来替我决定?”
曲尧轻轻点头,拉着身边夯货斗蝉的手却没有松劲。斗蝉悻悻看一眼曲长老,翻了一个不情不愿的白眼。
这时,清阳子咳嗽一声,慢慢开口:“窝囊废我没有看到,黄家的俊俏后生倒是看到了。知守观上下只把承诺当放屁,我们也不好置喙。可是广源城里,是不是还应该以知守观为主,贫道却有异议。”说罢,不去看齐云天,只是冷冷看着秦霜影,嘴角微扬。
秦霜影怒极,拔剑出鞘,正要出声,却被一只手拉住臂膀。
苏思若扶着师叔慢慢站起,双眼通红,看着跪坐在地的黄天宇,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然后苏姑娘看着这些名门耆老,朗声说道:“我不嫁!今日就算是家父还在,我也会这样说!”然后指着黄天宇,手指轻轻颤抖:“这样软弱的人,我永不会嫁给他!”
黄天宇猛然抬头,看着苏思若神情。慢慢将手抬起,然后颓然放下,整个人已如行尸走肉一般。
黄昱冷冷瞧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眼,却不搭理苏思若的表态,微微一笑,看着齐云天:“犬子资质是稍差,但将来的黄家之主,我会交给他。这还配不上知守观的高徒吗?”
听到这话,周嘉志口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怪叫,莫一兮也终于抬眼看向黄昱,像是头一次看清此人长相。斗蝉再也忍不住,挣开曲尧劝阻的手,大声道:“我斗家认为配得上!”
齐云天面皮微微抖动,右手不断捏拳又放开,仿佛已经控制不住拔剑的冲动。
就在此时,却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吼道:“我配不上!我曾有娇妻爱子”话未说完,就像被人捏住脖子,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黄天宇扼住自己喉咙,像是要掐死自己。摇摇晃晃站起,不去看周围众人,只把眼睛死死盯着自家父亲。眼神中有愤怒,有哀怜,有仇恨,有释然。
眼前如走马灯般闪过自己无法掌控的人生。自己曾因资质不佳被禁足家中,被兄长嘲笑,被父母嫌弃。后来与一个小婢女相好,偷食禁果,产下一子。本来父亲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不知发生何事,却让父亲处死婢女,囚禁爱子,甚至给孩子下了魂咒。
而黄天宇,则被父亲以孩子胁迫,以禁法控制灵魂,成为一只明面上的傀儡。
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此时此刻。
黄天宇闭上眼,咬碎嘴中牙齿,吞下早就备好的毒液。
爱妻,我来寻你了。孩儿,对不起。
就在众人都面色齐变,斗蝉甚至拔剑出鞘的时候,黄天宇仰天吐出一口黑血,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三魂七魄一般,直挺挺倒在地上。
黄昱惋惜地看着这个孩子,并不拦阻曲尧上前查看,轻轻摇头。斗蝉拔剑指着他,犹豫不决,左右看看,终于将剑放下。
莫一兮依旧盘坐在蒲团上,侧头看着黄昱,冷冰冰说道:“这孩子说他早已娶妻?”
黄昱面色不改,微微侧头,回视二长老,轻轻道:“一个侍妾而已。”
莫一兮摇头,正色道:“不妥。”
黄昱轻轻点头,好像接受了这份劝诫,回头看向曲尧,依旧微笑开口:“五长老,能否让我这父亲收走自家犬子的尸骨?”
曲尧悲苦的脸上微微一僵,轻轻点头,退到一旁。
苏思若紧紧掐住师叔手臂,没有发觉自己的指甲已经刺入他人皮肉。
自由了。
可是这自由就是眼前这个刚才还活生生的青年,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他倒下后,为何像是终于卸下重担,但却仍存着眷恋?
一个软骨头,是什么让他选择了另一种勇敢?
小珍珠一颗又一颗涌出双眼,却再也停不住。
“小妹,我叫黄天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苏思若呀,小哥哥。”
“那我们一起玩吧。这只小黄鹂送给你。”
“为什么要把它关在笼子里,我们放了它吧。”
小黄鹂冲出牢笼,再也没有回头。留下两个孩子在庭院里看着天空。
齐云天冷冷瞧着黄昱收起儿子尸体,这才开口:“黄家就是这么做事的?”
黄昱整整袍袖,慢慢自蒲团上站起。清理一下灰尘,对着齐云天深深鞠躬,正色朗声:“我黄家教子无方,让知守观见笑了。黄昱在此郑重向大长老、苏姑娘致歉。”一揖到底,久久没有起身。
齐云天冷冰冰看着他的动作,又将眼神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
秦霜影抱着苏思若,轻轻拍着她的背。
斗蝉眉头紧皱,显然场中局势变化超出他的预期。曲尧面色依旧悲苦,只是冲着自己轻轻点头,示意就坡下驴。周嘉志眼含挑衅,对自己夷然不惧。
今日,莫一兮一反常态,从进入洞府开始就面色冰冷,一向喜欢和自己对立的这位二长老,从始至终都没有反对过自己。而清阳子则格外亢奋,如今脸上依旧笑容玩味。
齐云天心中升起不详预感,轻轻挥手,慢慢说道,“那就这样。关于黄昱长老是否通妖一事,等救援队回来再做定夺。”
语音刚落,就听见一声阴恻恻笑声回荡在石室中。那个弯着腰鞠躬的男人发出怪笑,最后竟是捂着肚子坐在地上。斗蝉上前半步,正准备安慰陷入失心疯的六长老,就听见黄昱慢慢开口:“今日之事,如何能草草了结?我还有一事,要当着众长老的面,向大长老问清楚。”
苏思若停下哭泣,泪眼婆娑地看来,却见这令她深恶痛绝的六长老,问出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不知知守观,将一个人和妖所生的孽种,庇护至今,是何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