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冷的风吹过广源城头，却吹不散人们心头的迷雾。这两日城内施行宵禁，出入人等都会严加盘查。今日一早干脆连城外都三里一卡，只有运粮队伍能快速通关。
城门之上，早早聚集了不少修士，更有人类士卒三步一岗。这破天荒的架势让城内人心浮动，私下里关于知守观与妖族勾连的消息正在快速传播。
距离城头二十里之外，朱飞飞依依不舍地停下脚步，抱住义父的腿半天没有撒开，又摸摸萌萌漂亮的蓝发，最后才惆怅地递过一根青金色的羽毛：“爹，前面离广源太近，我不能去了。这根羽毛赠送给你，如果遇到不能抵抗的危险，将这根羽毛点燃，我就会来救你。”
范子瑜若有所思，拿着这根羽毛左右看看，郑重将其收好。正色道：“乔乖女儿，保重。这根羽毛就当个信物，不论点燃它的是什么人，你都尽力救下他们，可好？”
朱飞飞大眼睛滴溜溜乱转，终究还是点头答应。小姑娘随意一步迈出，就消失在风中。
虽然不知道城里发生何事，但这背后有白泽烛龙两个圣祖的影子，就非同小可。可是看着朱飞飞对广源城如此忌惮的样子，莫名范子瑜又安定几分，至少可以排除妖族大举来犯的情形。
一夜过去，矿工们陆续醒来，第一反应都不是大声呼救，而是停不下的呕吐。被问及矿洞里发生的事，有几位露出苦苦思索的表情，已然记忆混乱。其余人倒是可以说清楚一些事，但是关于最后一幕，黄昱如何使用鬼法掳走儿子的经过，所有人都想不起来。
范子瑜使用神念一一查看，一颗心沉到谷底。
黄家的痕迹都被物理意义上抹平，所有能用的证据只剩下单方孤证。
不过，如果黄天宇能站出来？
范子瑜摇摇头，熄灭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那孩子性格软弱，怕是难当大任。
他总觉得乔千宇选择这个时间点离去，可能也是嗅到风雨欲来的危机。只是，黄家还有什么后手在等着自己一行，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一路急行军，几十人赶到城外，看着紧闭的城门和城楼上一干人等，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住脚步。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自广源城透出，让这许多土生土长的弟子都觉得完全陌生。
范子瑜紧锁眉头，与欧阳海一起上前，项羽留在后方压阵。
两个人站立在城门之前，城楼之上无数目光投下，或得意或遗憾，却没一人说话。两方就这样静悄悄地互望，任阳光在雄城下拉长两道孤单单的人影。
范子瑜目光清冷，将城头众人一一扫过，没有发现秦霜影和苏思若的身影，心又下沉几分。
半晌之后，城头上飞下两人，都是白雪满头的长者。一位鹰钩鼻子正是齐云天，另一位有些发胖如富家翁的乃是莫一兮。
与以往不同的是，率先开口之人竟是莫一兮：“两位，可知罪？”
范子瑜眼睛一翻，根本不去理他，只是紧紧盯着齐云天的眼睛。那双瞳孔里遍布血丝，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欧阳海则是一脸淡然，摆出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态度。
齐云天终于在范子瑜灼人的目光中败下阵来，长叹一声，犹犹豫豫地开口：“欧阳海，你有妖族血统？”
范子瑜目光冰冷，瞬间明白了其中原委。冷哼一声，一把拉住欧阳海，转头就要走。却没想到欧阳海纹丝不动，身子都没晃动一下。
他脸上挂着恬淡笑容，好像期盼这个问题已经很久，认真回答：“是的，我有狐族血统。”
此言一出，城墙上响起一阵骚乱，显然二位长老身上带着什么法宝，能把这里情况原原本本传递上去。
范子瑜见欧阳海不想动，也就停下脚步，迅速将神识铺开。没有想到前方城墙上下，竟然有一道无形屏障笼罩，自己的神识竟然没法穿透。他只好传音向后方项羽：“压住阵脚，可能会发生战斗。阿海血统暴露。”
项羽点头，紧紧牵住欲向前支援的萌萌，轻轻摸出烛照枪，脸上无悲无喜。
齐云天眼神悲悯，看着欧阳海慢慢问道：“那么阁下来此，所为何事呢？”
欧阳海洒然一笑，看着两位长老朗声回答，声音直接传到城墙之上：“三件事。第一件，我们此次出行援救，救回矿工队八人。其余四百多人我们也将骨灰带回，这其中，有一大半是死在黄天清手中。”
这句话说完，城内响起一阵喧哗，然后又被迅速平息。
莫一兮冷冷开口：“幸存者可以回来，家在广源城的都可进城。”
范子瑜点点头，向后做个手势。项羽转头看着众弟子，脸色严肃说道：“我华夏武馆可能要开不下去了。有想回城与家人团聚的，带着这八位矿工回去吧。”
三十人中，绝大多数都是奇门镇的孤儿，听到师父话语，互相看看，竟无一人挪动脚步。好半晌，从中走出两三位广源城本土弟子，面带羞惭。
项羽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上前拍拍他们肩膀，嘱咐道：“以后勤于练功，尤其是内息吐纳之法，会有很大帮助。”
几个徒弟更加惭愧，低着头接过师兄弟交过来的骨灰袋，带着八个兀自懵懂的生还者匆匆回城。
不一会儿，城内就响起震天悲声。城墙之上，被士兵押着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在看清归来几人的面目之后，脸上血色迅速褪去。妈妈抱起孩子，眼神温柔地开口：“别怕，同舟，我们这就随父亲去。”
孩子面色如纸，看着母亲，眼中含着眷恋和坚定，懂事点头：“妈妈，我不怕。”
话音刚落，两条身影就挣脱士卒，从那城墙之上一跃而下。母亲怀中紧紧抱着孩子，一声凄厉长呼跟着他们的身影一起坠地：“欧阳兄弟，我江燕愧对于你！”
一声闷响，城墙之下像是摔破一个血袋，有汩汩鲜血慢慢涌出。
城头之上，无人在意。城下诸人，却是心神巨震。
范子瑜眼神如针尖般缩成一团，看向齐云天和莫一兮的神色已变，双手缓缓握拳。却没想到身边欧阳海神情冷淡，轻轻拦住他的动作，继续高声说道：“这第二件事，就是我指认广源城黄家与妖族有染，意图不轨。黄昱本人修习妖法，行为不端。”
话音落下，城头一片安静，只能听到城内哭喊声越来越远。欧阳海展颜一笑，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眼中是再也遮掩不住的厌倦。
莫一兮冷笑一声：“一个妖族血统，指认广源城长老，你有什么证据吗？”
说罢，看向准备开口的范子瑜，继续说道：“范客卿，黄家派出百人队伍接应，为何全部魂灯熄灭，被人悉数杀得一干二净呢？”
“哈哈，哼。”范子瑜终于冷笑出声，眼睛盯向城墙之上一个鹤发童颜的男子，大声吟道：“九阴烛照黄泉路，赤日白涛通海楼？这些人就算是我杀的，又如何呢？”
城墙之上，黄昱面色不变，噙着微笑，充耳不闻。
齐云天看着师侄的眼神慢慢变化，终于张嘴：“如果你们有证据，这是最后的机会。”言辞恳切，几乎有些哀求意味。
范子瑜摇摇头，正色道：“我们现在没有证据，知情者一个个都死了。”
城墙上响起一阵议论之声，齐云天低眉垂首，再也没有说话。莫一兮冷哼一声，看着桀骜的范家儿郎，正色警告：“既然如此，你们几人就是我人族的敌人，广源城不会再欢迎你们。”
范子瑜嘴角一撇，以神识将自己声音放到最大，全城可闻：“我们来到广源城之后，帮助百姓振兴农业，填饱肚皮。又创武道，帮助凡人自立，不知道这些行为，有没有害过人？”
话音刚落，全城四处都响起嗡嗡议论，声浪逐渐喧天，城墙上黄昱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而这广源城黄家，除了收割你们的血汗，何时管过百姓死活？这五百矿工，大部分都被他猪狗不如的儿子拿来填了妖族之腹。这样的人渣，你们也要保？”
顿时，城内响起一阵骚乱，几位长老侧目，有士卒飞快从城墙上向下冲去。
莫一兮脸色微变，正色大声道：“黄家一直是广源城中的一部分，可谓与城同休，世世代代都为保护凡人出力，休得妄言。你们无凭无证，指责他与妖族勾连，就是诽谤。更重要的是，”他看向欧阳海，怒声道：“你们自己就与妖族有染，怎么能空口污人清白？”
范子瑜打个哈哈，面露鄙夷之色，转头看向欧阳海。
欧阳海双手交叉，放在腰间纹丝不动。听他们争执结束之后，看向齐云天，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温情：“这第三件事，就是我欧阳海从此脱离知守观。我的血脉之事，与知守观无关。”
莫一兮听到这里，轻轻失笑，“你说无关就无关？”
欧阳海冲着齐云天深深一拜，起身之后眼神已经平静。他将一道紫色符箓，一个玉盒和一块令牌慢慢取出，恭恭敬敬交给齐云天，说道：“恳请师伯逐我出门。”
齐云天修长的手指一颤，然后慢慢平稳，接过几样东西。才要开口，却见范子瑜也从怀中掏出一物，正是客卿令牌，也丢入他怀中。接着信手一招，远处项羽也将令牌抛来，稳稳掷入他掌心。
他将这令牌也随手丢出，突然感觉浑身上下一阵轻松。笑着开口说道：“我还欠知守观不少材料费用，就以青木灵甲和禁灵阵偿还吧。”
就在此时，一旁的欧阳海突然从嘴中吐出一颗金丹，双手用力，直接将之捏碎。然后便吐出一大口鲜血，踉跄后退，摔倒在地，背后露出一条毛茸茸的长尾。
莫一兮冷哼一声，眼神更加冰冷。
范子瑜一声怪叫，扑上去扶起自家兄弟，看着他满身鲜血，一时无措。
齐云天呆立当场，不自觉红了眼眶，双手颤抖之下终于还是吼出声来：“知守观弟子欧阳海，血脉混杂，现废除其修为，逐出门去。此后与本门没有关系，人人皆可诛之。”
说到最后，已有悲声压抑不住，眼角有血泪滴下。
范子瑜看着欧阳海陷入昏迷，二话不说，背起他转头就走。走出两步，又冷冷说道：“广源城里，还有我武馆弟子。凡是想跟我们走的，烦请诸位放行。”
说到最后，虽未转身，已有杀气扑面而来，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莫一兮眉头微皱，看向齐云天，冷冷说道：“七长老，那这事就交给你了。”原来这一夜之间，知守观长老席位被废除一尊，就连原来的大长老也只能忝陪末座。
范子瑜心中升起一股无来由的担忧，想要回头，却又生生忍住，背着小狐狸向远方走去。
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将这几里之地，照得冷冷清清。
更有一大一小母子的尸体，孤零零躺在城下。
项羽抢上几步，从范子瑜背上接过欧阳海，忙不迭地给他灌入各种丹药。两人都不知道碎丹究竟会造成多大伤害，此时只能寄希望于药物和欧阳海自身的生命力。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城门打开，居然有百多弟子从城内走出。
一马当先的就是李瑜婷，她走出城门，看到城墙脚下两具尸体无人收敛，眼中闪过一丝悲切。向身边嘱咐几句，就有师弟奔出，将华夏武馆的江燕和李同舟背在身后，随着众人向几位师长行来。
这里边，有不少都是城内子弟，如今居然求得父母同意，随着师长叛城而出。
这百多人行进整齐，动作一致，在这冬日里，走出一种千军万马的气势。城墙上人群散去大半，只有寥寥数人看着这边。黄昱眼神中挂着刻骨恨意，那抹冰冷微笑终究化为虚无。
几日之间，四个儿子一个不剩，任他铁石心肠，也生出几分悲哀和仇恨。
众弟子走出老远，才随着李瑜婷回头看向广源城，那里旌旗招展，人影憧憧，却没有一丝人气。
这些人最终与范子瑜等人汇合，李瑜婷躬身行礼，掏出一封信笺交到范子瑜手中。
他看也没看，只将信笺小心收在怀中，挨着心脏的位置。
招招手，带着一干弟子，背起江燕和李同舟的尸骨，向着招摇山的方向，消失在丛林之中。好像前几天才走过这条道路，如今再次迈入，却没有了归途。
“走吧，找个合适的地方，我们再造奇门镇。”范子瑜带着温暖的声音从队伍中响起，给所有人种下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