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尚未彻底黑尽，一轮若隐若现的玉盘悬挂在灰蒙蒙的天穹尽头。
可以看到上面一道道黑色的纹路。
半杯酒水入口，在唇齿间略微停留，便被咽入腹中，化作缕缕暖流。
“明知故问。”
李青柳轻哼。
“总得有人为夫子的死担责吧。”
苏文挑眉：“我不来扛这口黑锅，难道你来？”
“还是说调集神武卫，直接将这些考生全杀了？”
“那些世家大族就等着我们动刀子杀人。”
“咱们前脚杀人，他们后脚就敢造反。”
李青柳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更加清楚，罢相是权衡之后，最好的选择。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苏文继续道：“现在我去相，那些考生满意了，天下的世家也满意了，你也得了贤名。”
“朝堂还是一切照旧。”
“咱们真的损失了什么吗？”
“大周宰相，不过就是虚名罢了。”
当然
今天六部三司的官员来皇宫示威，也是对李青柳的一种警告。
他们在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表达自己愤怒。
名义上的去相是他们能接受的底线，如果李青柳还有任何针对苏文和相党的举动，那么他们不保证下次还是空手来的。
弑君这种事情
没做之前，可能会心惊肉跳，惶恐不安，可已经做过一次之后，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
如果苏文不来，三司六部的官员不会就这么离去。
说不得入夜之后，风林火山四营的铁骑就会开赴玉京城。
苏文
并不仅仅只是一个人
他也不代表自己
他的身后，是一股庞大的利益集团
现在看来
这股利益集团，只有苏文才能压得住。
“陛下，可以上菜了吗？”
有宫女来到二楼询问。
“上吧。”
她点头。
一盘盘鸡鸭鱼肉端上桌，都是些寻常富贵人家的吃食，既没有山珍海味，也没有龙肝凤髓。
“至于先前三司六部的官员。”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给李青柳一个解释。
“他们并不知道我和你之间的关系。”
苏文笑道：“隋常他们得到我去相消息的时候，阖府上下，人人披甲，都准备把家眷往城外送。”
“所以他们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李青柳摇头：“我没有责怪他们。”
“只是。”
她的神情有些低落：“觉得被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逼得不得不低头。”
“这恰恰说明你是一个明君。”
苏文安抚：“如果不在乎天下社稷的暴君，就如同先帝，恐怕会将这些学子杀得干干净净。”
“你这理由。”
李青柳没好气道：“就知道拿来哄我开心。”
苏文摇头：“并非哄骗，而是据实而言。”
“这些学子不畏强权，敢以死直谏，说明他们有骨气，说明我大周的读书人，都是硬骨头。”
“他们现在只不过是被人蒙蔽了眼睛。”
“等日后，他们醒悟过来，便是我大周的栋梁。”
“因此你不应该为此低落，反而应该开心才是。”
“你这是夸他们，还是变着法地夸自己。”
李青柳挑眉。
“都夸，都夸。”
苏文哈哈大笑。
酒菜上齐，李青柳挥手，让屋子里的女官全部退到楼外，整个小楼内，就只有她和苏文二人。
“明天的殿试怎么办？”
她轻叹口气：“这些考生里，我是一个都不想用。”
“不。”
苏文道：“明天的殿试照常进行，只是最后的人选要变动。”
“寒门学子，一个不用。”
“全部录取达官显贵出身的子弟。”
“出身越好，名次越高。”
“理由。”
她并没有露出惊讶疑惑之色，而是直截了当的询问。
苏文给出的理由很简单：“天下的寒门世家本就割裂，咱们直接用此次秋闱来彻底点燃他们之间的火焰。”
“你想？”
“此次秋闱，如果登科的全是世家大族，那些寒门子弟会怎么想？”
“他们肯定不愿意。”
“不止秋闱要录取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而且往后的日子，陛下要对天下的世家大族，多施恩宠。”
李青柳虽然聪慧，可短时间之内，依旧没办法理解苏文的用意。
直到他缓缓吐出两个字：“捧杀。”
朝廷对世家大族越发恩宠，他们便愈发的嚣张，而寒门士卒上升的途径就越少。
这些寒门学子肯定怨声载道。
“你想逼他们造反？”
李青柳突然开口。
“没错。”
“还不算太笨，”
苏文咧嘴：“我就是要逼他们造反。”
“逼他们敌视天下的世家大族。”
“原本的矛盾是朝廷，是你我和这些豪门大族之间的斗争。”
“我要做的是将矛盾转移到寒门和世家之中。”
“然后咱们坐山观虎斗。”
“好一招借刀杀人。”
李青柳眼前一亮。
苏文继续道：“昨夜，我已经见过黄兆，许了他事成之后，封候拜将。”
“明日殿试上，陛下定要狠狠地羞辱他以及那些寒门学子。”
“等这小子回到扬州道之后，我就会暗中相助他起兵。”
“借他之手，血洗天下的豪门大族。”
疯狂
绝对的疯狂
李青柳不得不承认，苏文这个计划简直太疯狂了，朝廷扶持百姓造自己的反。
然而事情已经到了眼下的地步。
那些世家大族的反扑如惊涛骇浪，一波接着一波，如果朝廷继续强力打压，势必要血流成河，甚至很可能会逼他们造反。
而借叛军之手来屠杀这些世家大族，朝廷则可以最大程度地保存实力。
当然
也不是没有隐患
如果叛军实力太强，很可能在屠杀了这些世家之后，顺手一波带走朝廷。
成功则彻底解决世家大族这颗毒瘤。
如果失败
估计大周就要改朝换代。
李青柳没有问苏文有几成把握，而是在简短的思考之后，朝他点头。
“你简直就是疯子。”
李青柳唇角上扬：“不过我喜欢你这个疯子。”
“就让我们疯狂一次。”
“现在明白我为何要交出相印了吧？”
苏文：“如果我还在大周朝堂站着，那么我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他们盯着。”
“只有离开风口浪尖，才能更好地进行谋划。”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苦笑：“夫子的死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也让九品世家制胎死腹中。”
“只能兵行险着。”
“接下来，朝廷的重心要放在北境九州。”
“雁南道，肃州道，青州道，并州道因为年初平叛时的不杀政策。”
“人心都在向着朝廷，这些地方是我们的基本盘。”
北边的世家和江南比，就是小巫见大巫，算不得什么，也掀不起大浪。
“需要扩军吗？”
李青柳问道。
“不需要。”
苏文斩钉截铁地回答：“风林火山再加上天字营，禁军，神武卫，虎贲骑，飞渔军以及北江水师。”
“都是职业军人。”
“只需要好生操练，足够平定江南的叛军。”
“而且国库也不支持继续扩军。”
很多时候，士卒不是越多越好。
帝国需要的是真正的精锐
坚不可摧的甲胄
锋利的刀枪
大量的战马
精锐的五千铁骑，足以正面撕破十万乌合之众。
“还有。”
他笑道：“咱们要抓紧时间，再狠狠地压榨一下江南各道的世家豪门。”
“多囤些粮草和银子。”
“总得有个理由吧。”
李青柳白皙的手指头轻轻地敲打着桌面：“不如就用修缮皇陵这个借口如何？”
“可以。”
苏文道：“不过光是募捐肯定刮不出多少，咱们得借。”
“借？”
李青柳嘴角抽搐。
“而且是你借。”
他摊了摊手，无奈道：“我现在已经去相，在他们眼里，信用值约等于零，他们肯定不会借给我。”
“所以只能你亲自去借。”
“给他们打借条，许诺高利息或者待补官位，最好还要盖上你的皇帝大印。”
苏文阴恻恻地道：“到时候谁手里有借条，就让黄兆盯着他杀。”
“要是黄兆解决不了的，朝廷平叛的时候，顺手灭了就是。”
“没了债主，借条自然就是废纸，也用不着还钱。”
李青柳满头黑线。
“怎么样？”
苏文：“我这个主意不错吧。”
“借钱嘛，就要趁自己有实力的时候借。”
“等你失势了，鬼才会借给你。”
“你看像我。”
“在淮州府的时候，凭借大周宰相的身份，从杨家借了一百四十万两。”
“咳咳。”
“转眼间，我就去相。”
“恐怕杨宏这个老东西要气死。”
“那他们要是不借怎么办？”
李青柳问道。
“好办啊。”
苏文瘪嘴：“锦衣卫督查厂又不是吃干饭的，随便找几条罪证，然后派兵去抄家拿人。”
“不借钱就打。”
“再不行刺杀暗杀总行吧。”
“把他们杀得绝户了，家产自然也就充公。”
以前在处理这些世家大族的时候，苏文还想着给他们留点体面。
可自打夫子死后，他就改变主意了。
什么狗屁体面，去见鬼吧。
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行吧。”
李青柳舔了舔嘴唇：“就这么办。”
“还有。”
“你别以为去相了就能清闲，该处理的政事一件都不能落。”
“每天早上准时来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