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晋酌只要想到韩知岁脆弱模样,身上气势就难以收敛。

    大步踏入岁安酒楼之中。

    褪去了一身纨绔子弟的懒散和随意,眼神锐利如刀。

    再也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少年,而是真正经历过战场厮杀,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修罗将军!

    与韩知岁的躲避不同,他只想立刻见到她。

    告诉她是他错了,少年负气远走,没能保护好她。

    还想告诉她的姑娘,不要担心,他再也不走了。

    不论她变成什么样,他都不会放弃她。

    前半辈子交给祖国边疆,以后他贺晋酌只想保护好这个姑娘!

    楼梯口却传来走路时铁甲碰撞声,贺晋酌与林青瑶碰了个正着。

    贺晋酌的目光穿过林青瑶身侧,看到了她身后只露出一缕白色裙摆。

    因为沾了残汤油渍,裙摆有些污浊不堪。

    “贺大将军,既然提前回了上京城,就应该先去宫中拜见陛下,还是不要再这里耽误的好。”

    林青瑶有些冰冷的话语,让贺晋酌眉头皱的更紧了,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就看到林青瑶秀气的手在身前胡乱摆着。

    贺晋酌狐狸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昼夜不停赶路,眼底一片青黑。

    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唇角,贺晋酌拱了拱手:

    “兄台所言极是,等进宫后,本将再前去拜见。”

    他极力抑制胸中翻腾的想念与痛苦,一步一步退下了楼梯。

    退后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韩知岁心尖上,震得她心神俱颤,她只能死死闭着眼,将脸埋进秋水怀中。

    再次与林青瑶目光触碰一瞬后,不再犹豫,大步离去。

    酒楼高台之上,说书小郎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继续没有说完的故事。

    只听醒目“啪”一声,拍在梨木桌上,他高深莫测说道:

    “毕竟不知那猴王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顶着风雪来,顶着风雪走。

    贺晋酌出了酒楼,压下喉间铁锈味,翻身上马。

    大靖朝有规定,边关凯旋将领,应先更衣后,入宫拜见陛下。

    所以此刻,贺晋酌骑着高头大马,朝着贺府而去。

    贺家牌匾早已失去往日光泽,就算有贺晋煜在禁卫军当统领,但也不复荣光。

    仆从大概偷懒,想等暴雪停了再清扫,所以紧闭的大门外,是厚厚积雪。

    贺晋酌自从给景文帝递了折子后,就在等批复。

    收到允许回上京后,就日夜兼程,片刻不敢停歇。

    如今到了家门口,他“哐啷”一声卸了佩刀,精铁刀鞘砸在亲兵怀里,震得那亲兵一个趔趄。

    贺晋酌利落地翻身下马,沉重甲胄碰撞发出沉闷声响,正要上前敲门,多年未见的老管家,红着眼打开了门栓。

    大门发出‘嘎吱’声,看清贺晋酌的瞬间,老管家老泪纵横。

    “大公子,您”

    “您受苦了啊。”

    不论是与过去幡然不同的气势,还是眉棱边的疤痕,或是频频传来的捷报,无一不提示着众人,贺晋酌在边关的五年,吃了多少苦。

    贺晋酌看到已经眉眼花白的老管家,也有些恍惚。

    离家五年一切的起因,只是当年上京城百姓的闲言碎语。

    风流少年到修罗将军,温婉少女到残疾妇人。

    贺晋酌不敢继续想下去,老管家的话也打断了他的思绪。

    “大公子,临风居早都给您打扫出来了,热水也已经备下了。”

    老管家一边抹眼泪,一边小跑起来,带着贺晋酌朝临风居走去。

    “夫人说您更衣后,先进宫拜见陛下。”

    “回来后再去拜见她就可以了。”

    大公子长大了,身量也高了许多,一言不发的时候,气势骇人,比当年老贺将军都不遑多让。

    “宁叔,别忙了,我自己来就好。”

    踏入临风居寝室,没有了凛冽寒风,宁叔这才闻到一股浓烈血腥气,被呛得倒退了半步。

    贺晋酌扯下护腕,随手往地上一扔,踏入浴房,木桶中热水氤氲出一片雾气,将他视线模糊。

    “都撤了吧,一会我独自进宫。”

    亲卫周甲应声,宁叔赶忙唤来小厮,带着一众卫兵去别的厢房歇息。

    褪去所有衣物的贺晋酌,大腿内侧竟已经血肉模糊!

    而宁叔刚刚闻到的血腥味,就是从贺晋酌身上传来。

    为了赶路,常年骑马的他,竟然磨碎了老茧,磨烂了血肉。

    精壮的上半身,肌肉沟壑明显,纤长流畅的线条,没入里衣不见。

    一道长约二十寸的疤痕,自线条消失处,斜着贯穿整个胸膛,直到肩膀才消失不见。

    贺晋酌长腿迈进浴桶中,腿部皮肤接触到温水瞬间,激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身形却分毫不动,甚至憋了口气把自己全部浸了进去。

    浴桶中原本清澈的水,染上淡红色。

    沉浸在水中,贺晋酌忽然想起韩知岁白色裙摆上,碍眼的油渍。

    脆弱又狼狈。

    他烦躁地抓起漂在水面的皂角,一下一下狠命搓洗自己的脸。

    如果他的小姑娘怕他,再也不愿意见他怎么办?

    直到脸颊被搓得泛起不正常青白色,他才停下来,喘着粗气靠在浴桶边沿。

    不,他贺晋酌从来不信如果。

    行军打仗也从来没有如果二字。

    他会让那个畜生受到应有的惩罚

    夕阳将皇宫高耸屋檐,拉的老长。

    屋檐下悬挂的铜铃,被凛冽寒风吹得“叮当”作响,一声声,像是催促着什么。

    福禄公公轻手轻脚走到闭目养神的景文帝身边,轻声道:

    “陛下,贺将军到了。”

    他声音并不大,但景文帝几乎在他开口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嗯,传进来吧。”

    景文帝坐正了身子,随手拿起宽大龙案正中的折子。

    翻开中间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奏,景文二十年,浙西盐运收成。

    之后不用看,景文帝都知道,跟着与往年无二的银两数目,而这道已经看了几遍的折子,落款正是浙西运盐使——郑坚。

    景文帝合上了手中奏折,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跪在玉阶下的青年身上。

    贺晋酌的身上还带着战场上的肃杀之气,与这满室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景文帝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贺晋酌才最像老贺,不是容貌,而是这份沉稳与血腥中磨砺出的气魄。

    “西北的雪,可厚?”

    景文帝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严。

    “回陛下,厚。”

    “厚的能埋了西北蛮夷的战马。”

    贺晋酌低垂着头,声音暗哑,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肯定。

    “你倒是会说话。”

    景文帝放下奏折,语气才算缓和了些。

    “如今回来,可有什么打算?”

    “末将请调两浙驻防。”

    贺晋酌听景文帝这么问,立刻回道,语速很快带着急切。

    景文帝没有回答,端起手边茶盏,目光看着茶汤里沉沉浮浮的君山银针。

    热气氤氲了他的脸庞,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不急。”

    似乎察觉到这少年将军的心情,景文帝又重复了一句:

    “不急。”

    “当年定国公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