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话语中充满了威严,愤怒,与决绝。

    也能从他的态度中,窥见对林青瑶的无奈与失望。

    他知道,这个女儿为了裴玉岑已经付出了太多。

    与帝后争吵,以死相逼,跪了三天三夜求得罢黜长公主圣旨,这一切

    如今却换来这样的结果,怎能不让他心痛?

    禁军统领名叫贺晋煜,是贺大将军家的二少爷。

    他低声领命,就要转身而去。

    长公主林青瑶却忽然出声:

    “且慢。”

    此时的贺晋煜面上不敢有任何动作。

    长公主[1]林青瑶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从天之骄子,九天神女。

    到如今,上京城里最大的笑话。

    可是,尽管如此,只要她还身负当今帝后荣宠一日。

    就一日由不得其他人,有何置喙。

    何况几年前,若不是自己疏忽,她也不至于沦为上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想到这里,贺晋煜站在了原地,没有动弹。

    就在他迟疑的这片刻间。

    骤然感受到皇上身上散发出的威压,他‘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这些年来,千错万错,都不可能是主子的错。

    万错千错,都不可能是长公主的错。

    这句话,他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跪伏在地上,他已然收敛了情绪。

    此刻的景文帝,面上已经一片铁青!

    他当然不是怒贺统领的行为。

    都这个时候了,他的瑶儿,还要为那个状元郎讨饶?!

    就算那个状元郎,确实有些文采。

    就算那个状元郎的治国之策,却有可取之处。

    可是他裴玉岑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带着读书人自视甚高的骨气,羞辱他的掌上娇娇这么久!

    何况,他身为皇帝,下这一道口谕是为了谁?!

    难道是为了当一个昏君吗?!

    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瑶儿已经变得如此陌生了?

    一股浓浓的失望之情,自景文帝的内心涌起。

    如同一团棉花,塞在了胸口,滞涩难明。

    他下意识就站起了身,想拂袖而去。

    可是林青瑶却挽上了他的手臂。

    这位陛下的怒火与失望之情,并不会因为这一亲近的举动而消散。

    可他亦无法狠心,将自己的女儿甩出去。

    “哼。”

    “放开朕。”

    景文帝已经不想在这里多逗留。

    这一片喜庆的红色,还有林青瑶即将开口的求饶。

    都如同巴掌,扇在这位帝王的脸上。

    既是如以前一样的求饶,就不必再听了。

    景文帝下定了决心,略微用劲儿,抽出了手臂。

    “父皇。”

    “求父皇听儿臣一言。”

    林青瑶当然察觉出了父皇的异常。

    还有与上一世,如出一辙的失望。

    她不敢再拖沓,立时屈膝跪地,左手空按住右手,头缓缓叩在了地面之上[2]。

    这一叩,终于将帝王要离去的脚步缓了下来。

    一旁的文皇后,已然带着丝绝望,悄然落下泪来。

    “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啊!”

    “父女,母女之间,何至于此。”

    文皇后连叹三声,有些颤抖的从主位上站了起来。

    她走至林青瑶的身边,居高临下,面色灰败而无望。

    “儿啊,你叫我们如何是好?”

    景文帝看着摇晃快要跌倒的文皇后,快一步伸手,将人揽在了怀里。

    文皇后顺势一靠,黯然神伤地闭上了双眸。

    “好,朕就听你说!”

    “你今日好好说,说罢”

    狠绝的话就在嘴边,可是他却抿住了唇。

    纵然帝后如今已是万般心灰意冷。

    可却仍不愿意在这世间留下话柄。

    让他骄纵着养大的乖乖,被他人诟病。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他的瑶儿,何时才能明白?

    “父皇,母后。”

    “这个亲,我不成了!”

    说完,她微微抬起来的头,又磕了下去。

    “咚”的一声,将头磕在肉红色的花斑岩地面上。

    更似磕在了众人心头。

    “长长公主您”

    “您是说,成还是不成?”

    “咱家,老了,似有些耳背。”

    福禄公公当然不敢当着帝后的面轻易发问。

    可景文帝都悄悄给他使眼色了。

    何况,福禄公公自己也觉得是不是近日身体越发不成了。

    耳鸣又有些加重了?

    成?

    还是不成来着?

    “福禄公公,您没耳背。”

    “我不成亲了!”

    这一次,林青瑶挺直了脊背,眉目之间一片平静。

    眼中的痴迷之色,更是被决绝与释然替代。

    老福禄混浊的双眼,霎时流出两行泪来。

    多少年了,他有多少年,没听到长公主如此亲昵的唤他了?

    当年文皇后提前发动,边关加急景文帝又抽不开身。

    是福禄公公一己之力镇住了场子。

    可以说除了稳婆,他比文皇后还先一步抱过自己的小主子。

    自小时候开始,小主子就软糯可爱,奶白粉嫩的一团。

    远看一眼,都叫人心生欢喜。

    她也从来不会在他面前自称‘本公主’。

    是他从那么巴掌大的一团,看着一日日长大的。

    从前私底下,她有时候还会唤他福禄叔。

    就算被骂不成体统,也从不在意。

    可是,自十三岁开始,有了那个状元郎之后。

    他的长公主,就再也不似从前了。

    “把你那点马尿憋回去!”

    景文帝已经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看着福禄公公涕泪横流的模样,没好气的笑骂一声。

    “咳。”

    “梓童[3],坐。”

    景文帝揽着皇后,又回到了主位之上。

    待他大马金刀的坐下,对着下首道:

    “你也起来说话。”

    “是。”

    “是!”

    林青瑶与禁卫军的贺统领,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站了起来。

    “谁让你起来的?!”

    他原本带了点笑意的眼眸,又凉了凉。

    “哦哦。”

    林青瑶撅了噘嘴,又跪了下去。

    禁卫军的贺统领慢了一步,弯了弯膝盖,又直了起来。

    “哼。”

    “说罢,你又要如何?”

    虽然林青瑶说不成亲了,但是谁知道她是不是以退为进呢?

    只要她现在说不成亲了,就能救下裴玉岑一家。

    待日后,再缠着要一道旨意,岂不是更大的笑话?

    也许是六年来,这孩子做的太伤他与文皇后的心了。

    这种时候,他们都不愿意相信,林青瑶是真的放弃裴玉岑了。

    景文帝的目光,自女儿面上扫过。

    林青瑶仍然跪的笔直,原本三四分像景文帝的锋利眉眼。

    硬是为了裴玉岑,刮了重新描成了柳叶弯眉。

    让整张脸都显得怪异而难堪。

    林青瑶并不急着改变父皇与母后心中的态度。

    亲情的裂隙,仍需要长足的时间去弥补。

    只要处理好眼下之事,她就搬回皇宫,日夜陪着母后与父皇。

    他们总会知道,他们的乖乖回来了的。

    想到这里,她不再犹豫,从怀中拿出一块花鸟纹青绿色玉璧。

    微微扭转身子,递给了禁卫军的贺统领。

    这统领朝着景文帝看了一眼,后者颔首。

    他才从长公主手中接过了玉璧。

    玉璧在他宽大粗粝的手掌中,显得有些小巧。

    材质一般,带着一缕檀香。

    但是入手温润,应该是长公主林青瑶身上的温度。

    贺统领的耳尖,没由来的红了一丝。

    林青瑶仍然跪在地上,膝盖朝着帝后的方向。

    可是却神色认真的,转过头,轻轻仰视着他:

    “此物,乃是我与那人的定情之物。”

    “烦请贺统领,将此物,连同这些聘礼。”

    “一同归还裴玉岑。”

    “并为我带一句话给他。”

    “可好?”

    注1:长公主,一般为皇帝嫡女或有功的皇女、皇姊妹。汉朝时,长公主的地位相当于诸侯王,地位非常尊贵。西汉时封的长公主,要么是皇帝的嫡长女,要么是皇帝的姊妹。直到东汉末期,封皇帝姐妹为长公主才定为常规。【本文设定长公主是皇帝的嫡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