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对张长卿来说,格外不同。
他行医多年,见惯生死,却从未见过如此惨烈又平静的毁灭。
那火,烧掉的不止是慈光寺的北院,好像连同他过去的稚拙,也一同焚烧殆尽。
“你你们”
张长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就这么烧了?”
林青瑶侧转马头,并没有看他,声音平淡。
“不烧,留着过年吗?”
张长卿被她这句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想说,里面或许还有证据,或许那些小沙弥无辜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无辜?在那种地方,真的还有全然无辜之人吗?
即便有,恐怕也早
张长卿看着林青瑶的侧影,那纤细脖颈,直挺的脊,从什么时候开始,还与他时不时拌嘴的人,已经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杀伐果断。
“阿瑶姐姐,”韩之序低声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风大了,我们该回去了。”
要不了多久,上京城就会派人过来查探了,这个时候还是避免相见的好。
“嗯。”
林青瑶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火海,扬鞭策马。
几匹马与冲天火光,渐行渐远。
林青瑶一马当先,今夜之行有了不小发现,也定下了之后的事。
可疾风之中,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慈光寺,定国公夫人。”
这几个字,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没有找到与之相关的账册或记录,并不代表着定国公夫人就与此事无关。
十有八九,受害人之中就有她。
若此事为真,她又该如何自处?
又该如何面对韩之序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追随?
耳边是呼啸狂风,可她的思绪渐渐地越发清晰,裴玉岑既然敢送信,必然有他的依仗。
牵扯到更核心的受害人,甚至是加害人,恐怕都不会出现在这些普通的账册之上。
李锐必有后手,就算派人暗杀也好,突袭也罢,恐怕也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那么,裴玉岑从前引以为傲的记忆,就是唯一线索。
看来,她还是必须要去见一见裴玉岑。
等到账册是其一,让他不要写出之序母亲名字是其二。
只不过,她在风中侧目看了一眼韩之序,心下有了决断。
这件事绝对不会成为裴玉岑拿捏她的把柄,如果万不得已,恐怕只有她亲口告诉韩之序真相了。
很快,一行几人策马行至京郊附近,一处僻静庄子,在小院门前停下。
“阿瑶姐姐,到了。”
韩之序率先翻身先下马,伸手欲扶林青瑶。
林青瑶颔首,眸中已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没有拒绝韩之序伸出的手,借力下了马。
“这是何处?”
她打量着这座小院,青砖黛瓦,小巧玲珑,倒是清净。
“唐棠暗中买下的庄子,隐蔽安静。”
韩之序解释道,“今夜事大,何况城门已经落了锁。”
“直接回宫恐惹人注目。”
“阿瑶姐姐且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唐棠会驾着定国公府马车过来,我再送您回宫。”
“好。”
这安排周密妥当。
若放在平日里,张长卿怎么也会言语刺一刺举止亲密的两个人,再不济也会伸手分开两人,站到中间。
可现在,他神色依旧有些恍惚,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颓然地垂下了头。
韩之序引着二人进了院子,自有妥帖的下人上前伺候。
待下人奉上热茶退下后,张长卿终于忍不住开口。
在这些事情的冲击下,他哪里还记得圣贤教的,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就这么烧了?”
林青瑶端起茶杯,吹了吹氤氲的热气,没有饮也没有回答,反而一旁的韩之序唇角带笑,反问道。
“不然呢?”
“你有什么高见?”
“我”
张长卿语塞,他能有什么高见?
将所有涉事官员一一捉拿归案?
那恐怕会引起朝堂大乱,甚至动摇国本。
可就这么一把火烧了,那些罪恶,那些冤魂
“有些事,并非只有黑白对错。”
林青瑶放下茶杯,声音清冷。
“慈光寺是毒瘤,剜除的过程,必然会流血,会痛。”
“若不剜,只会溃烂得更深,祸及整个大靖。”
“但是,剜除也讲方法,是断臂出血而死,还是一点点清除殆尽,要讲方法。”
“你是医者,你比我更明白。”
她看着张长卿再也不复张扬肆意的样子,到底还是心软了,所以才会开口解释,还抬手制止了韩之序的话语。
“我知道。”
张长卿颓然道。
“我只是只是觉得,太过”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太过狠厉?”
韩之序在一旁没忍住凉凉地接话。
“张太医是觉的,对那些丧尽天良的畜生,还需讲什么仁义道德吗?”
“之序!”
韩之序立刻闭上了嘴。
“我不是那个意思!”张长卿有些急了,“我只是”。
“只是什么?”
林青瑶抬眸,平静地注视着他。
“张长卿,你救死扶伤,医者仁心,人们会敬你。”
“但有些事,不是仅凭一颗仁心就能解决的。”
“这世道,远比你想象的更复杂,更肮脏。”
张长卿沉默了。
他知道林青瑶说的是事实。
今夜所见,已让他过去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某些信念,摇摇欲坠。
“别想那么多,我们已有后手。”
“证据一个也不会少,那些道貌岸然的畜生,一个也逃不掉。”
说完,她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
“夜深了,都去歇息吧。
张长卿默默地行了一礼,随着下人去了客房。
韩之序等他走后才起身。
“阿瑶姐姐早些安歇,我就在隔壁,有任何事,唤我便是。”
林青瑶“嗯”了一声。
待他们都离开,房中只剩下林青瑶一人。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棂,看向慈光寺的方向,微风拂动,似乎还能闻到大火的焦糊味儿。
火应该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吧。
李锐他此刻是何反应呢?
惊怒?
恐惧?
还是庆幸?
亦或者有恃无恐?
不过,这一把火还有一个目的,她和韩之序都没有告诉张长卿。
那就是,给李锐加一把火,让他彻底将把柄交付给裴玉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