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内的血腥尚未散尽,混合着尘土、草药残余与凝固灯泪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苏半夏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意识在剧痛与沉重的信息洪流中沉浮。胸前那幅以冷月之血、齐不语之骨刻下的心脉图,不再仅仅是皮肉之伤,它像一块嵌入灵魂的烙铁,散发着温润又沉重的生命光泽,每一次心跳都与之共振,带来一种血肉被强行异化的奇异触感。
冷月倚坐在不远处的地面,脸色依旧苍白如褪色的宣纸,但呼吸已不再破败如风箱。她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左手腕内侧——那道割开的伤口已诡异地弥合,只留下一条纤细、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的暗红色荆棘印记,盘踞在皮肤之下,无声地诉说着与另外两人灵魂的捆绑。每一次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印记,都带来一丝微弱的、仿佛被无形丝线牵扯的悸动,连接着苏半夏胸口的灼热,也连接着墙角血泊中那个奄奄一息的生命。
齐不语蜷缩在阴影最深处的血污里,身下暗红的液体已半凝固,散发出浓重的死亡气息。胸前那狰狞的断骨创口处,血肉同样在无名医经诡异力量的作用下强行收拢,一道深色的、形如断裂骨刺的暗红印记深深烙印其上。他枯槁的身体不再剧烈痉挛,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彻底熄灭。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牵动着胸腔深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鸣,浑浊的眼珠半阖着,里面那点微弱的光芒,如同灰烬中最后不肯熄灭的火星,执着地映照着苏半夏的方向。
沉重的寂静,如同无形的棺椁,笼罩着这劫后余生的方寸之地。没有言语,巨大的疲惫和那三道灵魂烙印带来的沉重宿命感,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空气中弥漫的,是献祭后的虚无,是前路未卜的茫然,是血肉相连又同担死生的窒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达到顶点的刹那——
嗡!
桌上,那本沉寂如死物的无名医经,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目的血光!
那光芒并非实体光线,而是直接穿透了空间,蛮横地刺入三人的识海深处!枯黄的书页疯狂翻动,发出哗啦啦如同千万鬼魂哭嚎的声响,书页上那些沉寂的、扭曲如蛇虫的符文和图谱瞬间活了过来,化作无数道血色的、带着强烈吸摄之力的锁链虚影!
“呃!”
苏半夏、冷月、齐不语三人同时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来不及升起一个完整的念头,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而蛮横的巨力,便顺着他们灵魂深处那三道新鲜烙印的羁绊——苏半夏胸前的图腾,冷月腕间的荆棘,齐不语胸口的骨刺——狠狠攫住了他们的意识!
天旋地转!
感官在瞬间被彻底剥夺、撕裂!肉身的存在感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只留下纯粹的灵魂暴露在狂暴的虚空乱流之中!眼前不是黑暗,也不是光明,而是无数扭曲的、飞速旋转的、光怪陆离的色块和线条,耳边是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无法形容的噪音洪流!仿佛被投入了宇宙诞生之初的混沌漩涡,意识在绝对的混乱中被疯狂撕扯、拉伸、挤压!
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彻底崩解。仿佛经历了亿万年,又仿佛只是弹指一瞬。
当那足以将灵魂碾成齑粉的混乱与撕扯感骤然消失时,苏半夏“感觉”自己猛地坠落在一片坚实的“地面”上。
没有撞击的实感,只有一种意识落定的虚幻触觉。
她艰难地“睁开”了意识之眼。
眼前并非陋室的破败景象,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空旷到令人心悸的灰白色虚空。没有天,没有地,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片纯粹的、凝固的灰白,如同最粗糙的宣纸铺满了整个宇宙。空气(如果还能称之为空气的话)粘稠、冰冷、死寂,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发霉的腐朽气息。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
没有身体。
只有一团朦胧的、散发着微弱温润白光的人形轮廓。那光芒的核心,隐隐勾勒出她自身的形态,而在心口的位置,那幅以血骨刻下的心脉图,正散发着最为强烈的、暗红色的光芒,如同心脏般微微搏动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前那图腾的存在,它成了她意识体在这个诡异空间的唯一坐标和锚点。
她猛地转动意识,急切地搜寻。
在左侧不远处,另一团人形轮廓悬浮着。那轮廓的光芒清冷、锐利,如同寒夜里打磨过的冰刃。在代表手腕的位置,一道纤细却无比刺目的暗红色荆棘状光芒,正与她自己胸口的图腾产生着清晰的共鸣!是冷月!
而在更远一些的右侧后方,一团最为暗淡、几乎要融入这片灰白死寂的人形轮廓,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地闪烁着。在代表心脏下方的位置,一道深色的、形如断裂骨刺的暗红印记,散发着沉重而悲怆的微光,顽强地抵抗着这片虚空的吞噬。齐不语!他意识体的光芒如此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
“冷月姐!齐叔!” 苏半夏的意识发出无声的呐喊,试图在这片死寂的虚空中建立联系。
就在她的意念触角延伸过去的瞬间——
轰隆隆!
整个灰白色的虚空,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凝固的“地面”如同水面般荡漾起巨大的波纹!一股庞大到无法形容、冰冷到冻结灵魂的意志,如同沉睡的太古巨兽被惊扰,轰然降临!
这股意志带着绝对的规则之力,冰冷、无情、漠视一切情感。它并非语言,而是直接烙印在三人的意识核心:
“太虚幻境,七情为狱。破劫证道,盗天补缺。沉沦者,魂消道陨!”
冰冷的信息洪流尚未平息,三人意识体所处的这片灰白虚空,如同被投入巨石的镜湖,猛地向内塌陷、旋转!一个巨大无比、深不见底的漩涡瞬间生成!
漩涡的中心,并非黑暗,而是翻滚着无数光怪陆离、令人心神俱裂的景象碎片:
金碧辉煌的宫殿轰然倒塌,血与火交织;白发苍苍的老者面目狰狞,将利刃刺入年轻弟子的胸膛;曾经并肩的挚友在尸山血海中反目成仇,兵戈相向;恩爱的夫妻在背叛与绝望中互相诅咒;血脉相连的父子在权力的祭坛上刀剑相向…无数张扭曲痛苦的脸,无数声凄厉绝望的哀嚎,无数场撕心裂肺的背叛与杀戮…所有人类最极致、最黑暗的情感——爱之幻灭,信之崩塌,亲之反噬,友之成仇——浓缩成一股股粘稠如实质的、散发着绝望与毁灭气息的暗黑色能量流,在漩涡深处疯狂搅动、沸腾!
那漩涡散发出恐怖绝伦的吸力!它不仅仅针对意识体,更直接作用于灵魂最深处的情感本源!苏半夏感觉自己的意识核心被无数冰冷的钩锁刺穿,强行拖拽着她记忆中所有关于痛苦、背叛、绝望的情感碎片,要将她彻底拉入那万劫不复的情劫深渊!
“不——!” 苏半夏的意识发出无声的尖啸,胸前的血色图腾骤然爆发出强烈的光芒,死死抵抗着那股吸力!
冷月的意识体光芒也瞬间变得锐利如针,腕间的荆棘印记红光大盛,散发出斩断一切的冰冷意志!
齐不语的意识体光芒则剧烈地明灭,胸口的骨刺印记似乎想要爆发出沉厚的力量抵抗,却因本源的极度虚弱而显得力不从心,被那漩涡的吸力拉扯得摇摇欲坠!
“齐叔!凝神!” 苏半夏和冷月的意念焦急地传递过去,试图用灵魂烙印的羁绊为他分担。
然而,那漩涡的吸力骤然增强百倍!
轰!
三人抵抗的意识如同脆弱的堤坝,瞬间被这狂暴的吸力彻底冲垮!
天旋地转,意识彻底沉沦。
苏半夏猛地“睁开眼”。
刺骨的寒风卷着鹅毛大雪,狠狠抽打在脸上,带来冰冷的刺痛感。眼前不再是灰白的虚空,而是一片银装素裹、却又肃杀凛冽的天地。巍峨连绵的宫殿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檐角挂着冰凌,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寒芒。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金铁特有的冰冷气息。
她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沉重的、冰冷的玄黑色铠甲,甲叶上沾满了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冻结的血迹。手中紧握着一柄造型古朴、剑身宽厚的长剑,剑刃上寒光流转,杀气逼人。一股陌生又强大的力量感充斥着她的四肢百骸,同时涌入脑海的,还有一段不属于她、却又深刻无比的记忆碎片:
她是这庞大帝国的太子,储君。而高踞在那座被风雪笼罩的、最高最冷的宫殿之巅的,是她血脉相连的父亲,亦是这铁血江山的帝王。然而,权力的毒药早已侵蚀了血脉亲情。猜忌如同跗骨之蛆,谗言如同淬毒的匕首。记忆的碎片里,是父亲冰冷审视的目光,是朝堂上大臣们闪烁其词的攻讦,是无数个孤灯长夜中独自舔舐的恐惧与不甘…最终,所有的碎片指向一个冰冷刺骨的结局——一道来自帝王的密旨:太子不忠,赐鸩酒。
不忠?赐死?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被至亲背叛的滔天怒火和刻骨悲凉,如同火山般在苏半夏的胸膛内轰然爆发!这股情绪是如此真实,如此强烈,瞬间淹没了她属于“苏半夏”的意志!她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被父亲无情抛弃、被逼上绝路的太子!胸前的血色图腾疯狂灼热,似乎在呼应着这滔天的恨意,又像是在发出警告!
“逆子!你还有何话说?!” 一声威严、冰冷、如同万载寒冰撞击的怒喝,如同惊雷般在风雪中炸响!
苏半夏(太子)猛地抬头。
前方,九十九级被冰雪覆盖的汉白玉台阶尽头,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大门轰然洞开!一个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的身影,在无数铁甲森然的禁卫簇拥下,巍然矗立。冕旒的玉珠微微晃动,遮挡了帝王的面容,只能看到一双穿透风雪、冰冷无情、蕴含着雷霆之怒的眼睛!
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苏半夏(太子)的心脏!
“父皇…你…” 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带着无尽悲愤和不敢置信的声音。这股情绪是如此真实,几乎要彻底吞噬她的理智。属于太子的绝望与暴怒在疯狂燃烧。
“拿下!” 帝王冰冷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如同宣判一块顽石的命运。
“杀——!” 台阶下方,无数身披重甲的禁卫,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发出震天的怒吼,踏着厚厚的积雪,手持长戟利刃,如同绞肉的磨盘,轰然向台阶上的太子(苏半夏)碾压而来!刀锋的寒光刺破风雪,杀气凝成实质!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扑面而来!
就在那无数冰冷的刀锋即将及体的刹那——
嗡!
苏半夏灵魂深处,那属于“苏半夏”的意志核心猛地一震!胸前那疯狂灼热的血色图腾骤然亮起!一股清明的、带着巨大悲恸的意念如同冰泉浇顶:“这是劫!是幻!不能沉沦!”
同时,两道清晰无比的灵魂链接,如同冰冷的丝线,瞬间贯穿了她混乱的意识!一道来自左侧,清冽、锋锐,带着斩断虚妄的决绝意志(冷月)!一道来自右后方,沉厚、坚韧,带着磐石般守护的微弱力量(齐不语)!
“吼——!” 苏半夏(太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那咆哮中既有太子被逼至绝境的疯狂,更有苏半夏强行挣脱幻境束缚的决绝!她手中的巨剑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寒光,并非格挡那潮水般涌来的兵刃,而是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狠狠一剑,斩向脚下冰冷的白玉台阶!
轰!!!
灌注了全部力量(太子之力与苏半夏意志)的一剑,狠狠斩在台阶之上!狂暴的剑气如同怒龙般炸开!坚硬的汉白玉瞬间崩裂、粉碎!无数碎石混合着冰雪,如同炮弹般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冲在最前方的禁卫猝不及防,被狂暴的碎石和剑气狠狠击中!坚硬的铠甲如同纸糊般碎裂,身体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冲锋的阵型瞬间被这狂暴的自毁式攻击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混乱之中,苏半夏(太子)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台阶尽头那个冰冷的帝王身影!她手中的剑,剑尖抬起,遥遥指向那至高无上的存在!没有言语,但那股滔天的恨意、被至亲背叛的绝望、以及苏半夏强行注入的不屈与质问,如同实质的利箭,穿透风雪,狠狠刺向帝王!
帝王那隐藏在冕旒之后、冰冷无情的眼眸,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的波动产生的刹那——
苏半夏胸前那灼热的血色图腾,猛地一缩!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吸摄之力从图腾中爆发出来!目标并非实物,而是弥漫在这片“父子反目”幻境中,那无处不在的、粘稠如墨的“恨意”、“背叛”、“绝望”的黑暗劫力!
嗤嗤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探入冰水!那弥漫的暗黑色劫力,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间被图腾强行撕扯、吞噬!一股沉重、冰冷、带着强烈负面情绪的能量洪流,沿着灵魂的链接,一部分涌入苏半夏的意识核心,带来一阵撕裂般的胀痛和眩晕;另一部分则被图腾转化,化作一道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补全意味的、纯净的暗金色流光,逆流而上,注入了那冥冥中掌控此境的冰冷天道意志之中!
轰!
整个风雪宫殿的幻境剧烈地扭曲、模糊起来!帝王的身影、崩塌的台阶、冲杀的禁卫…一切景象都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荡漾起剧烈的波纹!
一股强大的排斥力传来!
苏半夏的意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推出!眼前景象瞬间破碎、拉远!
“呃!” 一声闷哼在真实的意识体层面响起。苏半夏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依旧悬浮在那片死寂的灰白虚空之中,意识体光芒剧烈波动,胸口的血色图腾正缓缓收敛着暗红色的光芒,里面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暗金色纹路。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和灵魂被撕裂般的胀痛感袭来。
她急忙看向左右。
冷月的意识体光芒也刚从剧烈的波动中稳定下来,腕间的荆棘印记似乎更加清晰凝实了一分,散发出的清冷气息中,隐隐多了一丝斩断虚妄后的沉凝。她传递过来的意念带着一丝余悸的冰冷:“劫力…被窃取了。”
而齐不语的意识体,则显得更加暗淡了。胸口的骨刺印记微弱地闪烁着,刚才那幻境中强行分担的压力显然对他造成了更大的负担。他传递过来的意念微弱却沉重:“…痛…”
不等三人有丝毫喘息和消化这惊魂一幕的机会——
轰隆!
那巨大无比、翻滚着无数情劫景象的漩涡,再次爆发出恐怖的吸力!这一次,吸力更加狂暴,目标更加明确!
“第二劫:师徒相杀!”
冰冷的天道意志再次烙印灵魂!
天旋地转!
苏半夏的意识再次被狠狠拖拽,投入一片新的、更加令人窒息的绝望景象之中!
这一次,是清冷的山巅。
孤峰耸立,云海翻腾。一座古朴简陋的石殿依崖而建,殿前一方青石平台,被终年不散的寒雾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松针的清苦、山泉的冷冽,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道法崩殂的悲凉。
苏半夏(或者说,此刻的她,是道门叛逆弟子“云崖”)站在冰冷的青石平台上,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在凛冽的山风中猎猎作响。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身清亮如秋水,却沉重得如同山岳。一股比刚才更加复杂、更加撕裂的痛苦攫住了她的灵魂!
涌入脑海的记忆碎片,充满了阳光、敬仰、孺慕…还有无法言说的绝望。
那个将她从泥泞中捡回、赐予她道号、亲手传授她无上剑诀的人,是她的师父,是这孤峰之主,是她心中如父如神的存在!记忆里,是师父在晨曦中指点剑法的清瘦背影,是深夜灯下讲解道藏时温润的声音,是受伤时那双带着关切与严厉的手…然而,这一切温暖的碎片,最终都被一道冰冷无情、如同天道裁决般的命令狠狠击碎!
“云崖身负魔种,道心已污,留之必成大患!废其修为,逐出山门!若敢反抗…杀无赦!” 师父的声音,在道门长老齐聚的大殿上响起,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冰锥,刺穿了她所有的信仰与依靠!
为什么?师父!弟子何曾入魔?!弟子一心向道啊!
那股被最敬仰、最信任之人无情背叛、彻底否定的巨大悲恸和信仰崩塌的绝望,如同山洪般冲击着苏半夏(云崖)的意识,几乎要将她彻底撕裂!胸前的血色图腾疯狂跳动,灼热得如同岩浆!属于“云崖”的愤怒与不解在疯狂燃烧!
“孽徒!还不束手就擒?!” 一声苍老却蕴含着雷霆之怒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在孤峰之巅!
前方的石殿大门轰然开启。
一个身着洗旧灰白道袍、身形清瘦矍铄的老者,缓步而出。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不再有往日的温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天道无情的漠然。他手中并无兵器,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周身却散发出一种引动天地气机的恐怖威压,整座孤峰的云雾似乎都随着他的呼吸而流动、凝结!
正是她的师父!孤峰之主,清微真人!
“师父…为什么…” 苏半夏(云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颤抖,手中的剑几乎握不稳。
清微真人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如同两潭万古不化的寒冰。他缓缓抬起枯瘦的右手,并指如剑,遥遥指向苏半夏(云崖)。指尖并未凝聚光华,但一股无形的、仿佛能引动整座孤峰重量的恐怖剑意,已然锁定了她!空气瞬间变得粘稠如铁,巨大的死亡阴影当头罩下!
“道不同,不相为谋。汝之道,已入邪魔外道!今日,为师便亲手清理门户,断了你这魔根!” 冰冷的话语,彻底斩断了最后一丝师徒情分!
那无形的剑意,引动着天地之力,化作一道无形的、却足以碾碎山岳的巨剑虚影,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朝着苏半夏(云崖)当头斩落!空间仿佛都被这一“指”撕裂!
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死亡的冰冷瞬间冻结了灵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苏半夏灵魂深处,那属于“苏半夏”的意志核心再次爆发出清明的光芒!胸前灼热的图腾剧烈跳动,与灵魂链接中传来的另外两股力量瞬间共鸣!
左侧,冷月传递来的意念不再是单纯的斩断,而是带着一种洞悉虚妄的冰冷穿透力:“他的道…是假的!是这幻境的天道之壳!” 与此同时,一股锐利到极致、仿佛能刺穿一切表象的灵魂力量,沿着链接狠狠刺向清微真人那引动天地剑意的核心!
右侧后方,齐不语传递来的意念微弱却异常沉重,带着一种大地承载万物的悲悯与守护:“…道…在脚下…不在天…” 一股沉厚、包容、试图抚平这狂暴剑意的微弱力量,也沿着链接涌来,试图为苏半夏分担一丝压力!
“我的道…不在天…在脚下!” 苏半夏(云崖)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这啸声中,既有云崖对师父无情的控诉,更有苏半夏对自身医者之道的坚守与不屈!
在冷月那洞穿虚妄的灵魂力量刺入清微真人剑意核心、使其出现一丝极其细微凝滞的瞬间;在齐不语那沉厚力量分担了一丝死亡重压的刹那——
苏半夏(云崖)手中的长剑,没有去格挡那无形的天地巨剑!而是带着一股决绝到极致的惨烈,狠狠一剑,反手刺向自己的丹田气海!
噗嗤!
冰冷的剑锋毫无阻碍地刺入身体!剧痛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
但这并非自戕!
“破——!!!” 一声灵魂层面的尖啸爆发!
长剑刺入的瞬间,一股源自苏半夏意志核心、混合着血色图腾之力、以及冷月与齐不语支援而来的力量,被她以自身丹田为熔炉,以灵魂为引信,轰然引爆!
轰隆!!!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云崖”被背叛的滔天悲愤、苏半夏坚守医道的决绝意志、冷月的锋锐洞穿、齐不语的沉厚守护的狂暴能量流,以苏半夏(云崖)的身体为中心,如同引爆的星辰般轰然炸开!
这股力量并非针对物理存在,而是直指构成这“师徒相杀”幻境的核心规则——那冰冷的、斩断一切情感的“天道无情”之壳!
咔嚓!
一声仿佛来自灵魂层面的、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清微真人那引动天地之力的无形巨剑虚影,在这股由内而外爆发的、蕴含着复杂而强烈“人道”情感的能量冲击下,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他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撼动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人”的茫然和痛苦,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转瞬即逝,却又真实存在!
就是这一丝“人”的情绪波动产生的刹那!
苏半夏胸前的血色图腾再次爆发出强大的吸力!这一次的目标,是弥漫在这片孤峰幻境中,那粘稠如墨的“信仰崩塌”、“道统崩殂”、“恩断义绝”的绝望劫力!
嗤嗤嗤!
比之前更猛烈的吞噬!更庞大的暗黑色劫力洪流被强行撕扯、吸入图腾!灵魂被撑裂般的剧痛和眩晕感再次袭来!同时,又一道纯净的、带着补全意味的暗金色流光,逆流而上,汇入冥冥天道!
整个孤峰幻境剧烈地震荡、扭曲!清微真人的身影、崩塌的石殿、翻涌的云海…一切都如同褪色的画卷,迅速模糊、消散!
排斥力再次降临!
苏半夏的意识体被狠狠甩回灰白虚空,光芒剧烈黯淡,胸口的图腾灼热异常,内部的暗金色纹路似乎又清晰了一丝。巨大的消耗和灵魂的痛楚让她意识几乎涣散。
冷月的意识体光芒也明显黯淡了一分,传递过来的意念带着深深的疲惫:“…规则…被撼动了…”
而齐不语的意识体,几乎淡薄得快要看不见了。胸口的骨刺印记微弱地闪烁着,传递过来的意念只剩下一个字,却沉重得如同山岳:“…撑…”
灰白虚空中,那巨大的情劫漩涡依旧在缓缓旋转,如同贪婪的巨口。刚刚吞噬了两重劫难,却仿佛意犹未尽,翻滚的景象碎片更加狂暴,散发出的吸摄之力更加冰冷粘稠。苏半夏、冷月、齐不语三团意识体的光芒在虚空中明灭不定,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每一次破劫,都如同在灵魂深处剥皮抽髓,消耗的是最本源的精神力量,烙印下的却是那沉重如山的劫力烙印。
“第三劫:知己成仇!” 冰冷的天道意志没有丝毫怜悯,再次烙印。
天旋地转!
这一次,是喧嚣的战场。
旌旗蔽日,战鼓如雷。广袤的平原被鲜血浸透,空气中充斥着硝烟、血腥、金属碰撞的刺耳噪音和垂死者的哀嚎。残破的刀剑插在泥泞里,倒伏的尸体堆积如山。
苏半夏(或者说,此刻是边军将领“秦烈”)身披染血的残破铁甲,驻马于一处低矮的土丘之上。手中的长枪枪尖滴着粘稠的血,虎口早已崩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火辣辣的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愤、不解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感攫住了她。
涌入脑海的记忆碎片,充满了豪情、信任、生死相托…还有被利刃刺穿心脏般的冰冷。
土丘之下,隔着尸山血海,另一支同样疲惫却杀气腾腾的军队严阵以待。为首者,同样身披重甲,头盔下露出的半张脸,线条刚毅,眼神却冰冷如铁,如同看着不共戴天的仇敌!
那是她的结义兄弟!是曾与她歃血为盟、同生共死、背靠着背在无数场血战中杀出来的手足!记忆里,是篝火旁击掌而歌的豪迈,是绝境中彼此托付后背的信任,是胜利后举杯痛饮的热血…然而,这一切都被一道冰冷的、来自朝堂的圣旨彻底粉碎!记忆碎片中,是兄弟那难以置信却又最终化为冰冷决绝的眼神,是他亲手撕毁血盟书的画面,是他最终率领大军,将屠刀挥向了她守护的城池和袍泽!
为什么?!兄弟!朝廷的谗言?权力的倾轧?难道我们曾经流过的血,立下的誓言,都敌不过那冰冷的权柄吗?!
那股被最信任的兄弟无情背叛、兵戈相向的巨大悲恸和信仰崩塌的绝望,如同毒藤般缠绕着苏半夏(秦烈)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胸前的血色图腾剧烈跳动,灼热感几乎要将意识焚毁!属于“秦烈”的愤怒与不甘在疯狂咆哮!
“秦烈!叛国逆贼!还不下马受死?!” 土丘之下,那曾经的兄弟,如今的死敌,发出了冰冷的、如同金铁交击般的战吼!他手中的长刀高高举起,刀锋在血色残阳下闪烁着刺骨的寒芒!
随着他的怒吼,他身后的军队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踏着同伴和敌人的尸体,再次朝着土丘上孤零零的苏半夏(秦烈)发起了冲锋!铁蹄踏碎大地,刀锋撕裂空气,死亡的阴影如同乌云般笼罩下来!
孤立无援!绝境!
就在那冲锋的洪流即将淹没土丘的刹那——
嗡!
苏半夏灵魂深处,属于医者的意志如同黑暗中亮起的微光!胸前图腾的灼热被强行压制,与灵魂链接中传来的力量瞬间共鸣!
左侧,冷月传递来的意念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冰冷剖析:“权柄…是幻境之毒!斩断它!” 一股锐利到极致、试图剥离那冰冷权柄幻象的灵魂力量,沿着链接刺向那冲锋将领(兄弟)的意志核心!
右侧后方,齐不语传递来的意念更加微弱,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重与悲悯:“…血…未冷…” 一股试图唤醒袍泽之谊、兄弟之情的微弱力量,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块,试图消解那滔天的杀意。
“血未冷!心未死!” 苏半夏(秦烈)猛地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咆哮!这咆哮中,既有秦烈对背叛的控诉,更有苏半夏对生命本身的珍视与呐喊!
在冷月那试图剥离权柄幻象的灵魂力量干扰下,那冲锋将领(兄弟)冰冷的眼神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在齐不语那微弱却执着的唤醒力量影响下,冲锋的洪流最前方,少数几个老兵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挣扎…
就是这一丝波动和挣扎产生的瞬间!
苏半夏(秦烈)猛地一夹马腹!她手中的长枪,没有刺向冲锋的敌人,而是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狠狠一枪,刺向脚下被鲜血浸透的、埋葬了无数袍泽的大地!
轰!!!
长枪贯入大地的瞬间,一股源自苏半夏意志核心、混合着血色图腾之力、冷月的锋锐剥离、齐不语的悲悯唤醒的力量,被她以这饱饮鲜血的大地为媒介,轰然引爆!
一股无形的、蕴含着“袍泽之情”、“生命之重”、“对背叛的不屈呐喊”的磅礴意念冲击波,以长枪刺入点为中心,如同涟漪般瞬间扩散开来,横扫整个血腥战场!
这股力量并非物理攻击,而是直指构成这“知己成仇”幻境的核心——那被冰冷权柄异化、扭曲了生死情谊的规则!
嗡!
整个冲锋的洪流,如同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叹息之墙!
最前方士兵眼中狂热的杀意瞬间被茫然取代,高举的刀锋不由自主地垂下。战马的嘶鸣声中透出不安。那冲锋的将领(兄弟)身体猛地一僵,冰冷的眼神剧烈闪烁,仿佛有什么被遗忘的东西在疯狂挣扎着想要破壳而出!他手中高举的长刀,竟微微颤抖起来!
就是这“人”的情感剧烈波动、权柄幻象被撼动的刹那!
苏半夏胸前的血色图腾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吸力!目标锁定这片战场上弥漫的“信任崩塌”、“兄弟阋墙”、“同袍相残”的粘稠劫力!
嗤嗤嗤嗤!
比前两次更加猛烈的吞噬!海量的暗黑色劫力如同百川归海,疯狂涌入图腾!灵魂仿佛被无数根烧红的铁钎同时穿刺!苏半夏的意识体在虚空中剧烈颤抖,光芒明灭不定!同时,一道更为粗壮的暗金色纯净流光,逆流而上,汇入天道!
整个战场幻境剧烈扭曲、崩解!冲锋的军队、染血的大地、残阳如血…一切都如同被投入火焰的画卷,迅速化为飞灰!
排斥力第三次降临!
苏半夏的意识体被重重砸回灰白虚空,光芒黯淡到了极致,胸口的图腾滚烫得如同烙铁,内部的暗金色纹路已清晰可见,如同活物般缓缓流转。巨大的痛苦和灵魂的疲惫让她几乎无法维持意识的凝聚。
冷月的意识体光芒也大幅度黯淡,传递来的意念带着虚弱的冰冷:“…劫力…太沉…”
齐不语的意识体,已经淡薄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胸口的骨刺印记如同风中残烛,明灭的频率越来越慢,传递过来的意念只剩下断续的碎片:“…累…名字…”
灰白虚空死寂如墓穴。巨大的情劫漩涡缓缓旋转,如同永不餍足的深渊巨口,翻滚的景象碎片透出更加令人心悸的绝望气息。苏半夏、冷月、齐不语三团意识体的光芒微弱到了极致,在虚空中飘摇,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片死寂彻底吞噬。
连续三重情劫,每一次破劫都如同在灵魂上剜下一块血肉,再强行塞入冰冷沉重的劫力。苏半夏的意识体核心,那幅血色图腾内部,三道暗金色的纹路已清晰可见,如同枷锁般缠绕,散发着沉重而诡异的力量感,也带来阵阵灵魂撕裂的剧痛。冷月腕间的荆棘印记也变得更加深刻,每一次意念波动都传递着斩断虚妄后的疲惫。而齐不语…他的意识体几乎已完全透明,只剩下胸口那一点骨刺印记的微光,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顽强而微弱地证明着存在。
“第四劫:夫妻离恨!”
“第五劫:骨肉相残!”
“第六劫:道侣背弃!”
冰冷的天道意志如同催命的符咒,一次比一次更急迫,一次比一次更沉重!根本不给三人丝毫喘息的机会!
天旋地转!意识沉沦!
一次比一次更惨烈!一次比一次更绝望!
苏半夏感觉自己被一次次投入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绝境,经历着人类情感中最黑暗、最撕心裂肺的背叛与伤害。
她曾是深宫怨妇,看着曾经山盟海誓的夫君拥着新欢,亲手将毒酒递到她的唇边,眼神冰冷如看蝼蚁。巨大的悲恸与怨恨几乎将她吞噬,她砸碎了象征结发的玉簪,任由碎片割破手掌,以血为引,混合着图腾之力与冷月传来的冰冷洞悉(“情爱如露亦如电”)、齐不语微弱的守护意念(“…露虽逝…痕犹在…”),将那股被抛弃的怨毒与不甘引爆,撼动那虚情假意的幻象,盗取“爱之幻灭”的劫力。
她曾是乱世枭雄,在权力的巅峰,却被自己最宠爱的幼子,以淬毒的匕首刺入后心。孩子眼中闪烁着被权欲彻底扭曲的疯狂。被血脉至亲背叛的冰冷瞬间冻结了灵魂!她死死抓住孩子握刀的手,眼中流下的不知是血还是泪,在冷月斩断权欲幻象的意念(“权为鸩毒!”)、齐不语唤醒骨血亲情的微弱力量(“…血…是热的…”)支撑下,她将匕首更深地刺入自己体内,引爆了作为“父亲”的绝望与不甘,撼动那被权力异化的亲情幻象,盗取“亲之反噬”的劫力。
她曾是清修的道姑,与志同道合的道侣隐居深山,参悟大道。却在突破生死玄关的紧要关头,被最信任的道侣一掌震碎心脉,只为抢夺那传说中的飞升契机。道心崩碎的剧痛远超肉体!她看着道侣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贪婪与冰冷,口中喷出的鲜血染红了道袍。在冷月洞穿贪婪本质的意念(“道非掠夺!”)、齐不语悲悯守护道心的微弱力量(“…道…在…心…”)支撑下,她逆转残存道力,引爆了毕生修为与对“大道”被玷污的愤怒,撼动那被贪婪扭曲的道侣之情幻象,盗取“信之崩塌”的劫力…
每一次破劫,都伴随着灵魂层面的惨烈自毁!每一次盗取劫力,都如同在灵魂深处钉入一根冰冷的楔子!苏半夏意识体胸前的图腾,暗金色的纹路已密密麻麻,交织成一张沉重的大网,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力量波动,也带来持续的、如同灵魂被寸寸凌迟的剧痛。她传递出的意念充满了疲惫与沉重:“…太多了…要…碎了…”
冷月的意识体光芒也极度黯淡,腕间的荆棘印记如同被血浸透,每一次意念传递都带着强弩之末的冰冷:“…规则…在…松动…但…代价…”
而齐不语…那团几乎透明的意识体轮廓,在经历了第六劫“道侣背弃”的冲击后,胸口的骨刺印记猛地爆发出最后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带着强烈不甘的闪光,随即彻底黯淡下去!如同风中残烛,终于耗尽了最后一滴灯油。传递过来的意念,只剩下一个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带着无尽疲惫与眷恋的气音:“…名…”
他彻底沉寂了。意识体如同破碎的泡沫,在灰白虚空中缓缓消散,只剩下那一点代表着生命印记的骨刺微光,如同即将熄灭的星辰,孤独地悬浮着,维系着最后一丝与苏半夏、冷月的灵魂链接。那链接传来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沉重的虚无。
“齐叔——!” 苏半夏和冷月的意念同时发出无声的悲鸣!巨大的恐慌和失去重要羁绊的空洞感瞬间攫住了她们!
然而,冰冷的天道意志没有丝毫动容。
轰隆!
那巨大的情劫漩涡最后一次、也是最狂暴地旋转起来!翻滚的景象碎片凝聚成一片纯粹的、吞噬一切光明的终极黑暗!
“第七劫:永寂忘川!”
冰冷的信息,带着最终审判的意味,烙印灵魂!这一次,吸力不再分散,而是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向苏半夏和冷月意识体中最深沉的、关于“遗忘”与“失去”的恐惧本源!
天旋地转!意识彻底沉沦!
这一次,没有具体的场景,没有身份,只有一片绝对的、凝固的黑暗。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沉重地压迫着每一寸意识。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温度,甚至…没有“存在”的感觉。绝对的虚无,绝对的死寂。仿佛漂浮在宇宙诞生之前的混沌,又仿佛沉沦在万物终结之后的深渊。
苏半夏感觉自己正在被这片黑暗同化、分解。属于“苏半夏”的记忆、情感、意志…一切构成“我”的存在烙印,都在被这永恒的黑暗无情地剥离、吞噬、遗忘!
我是谁?
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是谁?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彻底的消亡,是被世界、被自己彻底遗忘!胸口的血色图腾,那密密麻麻的暗金色纹路,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中也开始黯淡、模糊,仿佛也要被这黑暗同化!灵魂链接的另一端,冷月传来的意念也变得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充满了被遗忘的冰冷与挣扎!
遗忘…遗忘一切…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这片“永寂忘川”,被黑暗彻底分解、同化的刹那——
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念碎片,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猛地刺穿了这粘稠的黑暗!
那不是来自苏半夏,也不是来自冷月!
是那一点即将彻底熄灭的、代表着齐不语的骨刺印记微光!
那意念碎片,并非完整的思绪,而是一个被尘封了太久太久、早已被遗忘在时光尘埃最底层的…名字!
一个饱含着无尽眷恋、巨大悲恸、如同杜鹃泣血般嘶吼而出的名字!
“苏…清…秋——!!!”
这个名字,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道惊雷,带着一个父亲被岁月和苦难磨蚀了所有声音、却从未磨灭的深沉呼唤,带着被遗忘的温暖与巨大的遗憾,狠狠炸响在这片绝对的、意图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轰——!!!
这个名字响起的瞬间!
苏半夏那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意识核心,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岩浆!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灵魂最本源的悸动轰然爆发!
苏清秋?
苏…清秋?!
尘封的记忆闸门,被这血淋淋的呼唤,被这来自灵魂烙印最深处的羁绊,硬生生地、粗暴地撞开了!
无数被遗忘的、褪色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黑暗的禁锢!
温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铺着柔软锦缎的摇篮上。摇篮里,粉雕玉琢的女婴挥舞着小手,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摇篮边,一个面容清癯、眼神却无比温柔的男子,正用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珍爱地,逗弄着女婴。他嘴角噙着温暖的笑意,轻声低语:“…我的小半夏…苏清秋…爹爹的小清秋…”
画面破碎。
大雨滂沱的夜晚,破败的茅屋在狂风中摇摇欲坠。年幼的女孩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发着高烧,小脸通红。一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男人冲了进来,不顾自己冻得青紫的嘴唇,将怀里紧紧护着的一小包草药塞给旁边焦急的老妇人。他冲到床边,紧紧握住女孩滚烫的小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焦急和无助,嘶哑地、一遍遍地呼唤:“清秋…清秋…撑住…爹在…爹在…”
画面再转。
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混乱的人群中,男人死死地将惊恐的女孩护在身后,他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眼神却如同护崽的猛兽,凶狠而决绝!一支流矢带着凄厉的尖啸射来!男人猛地将女孩扑倒在地!噗嗤!利刃入肉的声音!温热的液体溅了女孩一脸!男人高大的身体重重压在她身上,剧痛让他浑身痉挛,却依旧死死地用身体为女孩撑起一片狭小的安全空间!他艰难地低下头,看着怀中吓傻了的女孩,沾满血污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极其微弱地、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不舍,吐出两个字:“…清…秋…” 随即,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爹——!!!”
一声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呕出灵魂的悲鸣,猛地从苏半夏的灵魂最深处爆发出来!不再是幻境中的角色扮演,而是属于“苏半夏”最本真的、被遗忘的、撕心裂肺的呼唤!
苏清秋!苏清秋!
那是她的名字!是她被遗忘的、真正的名字!是那个用生命最后护住她、却连一声完整呼唤都未能出口的爹爹,赋予她的名字!
这声呼唤,带着一个女儿对父亲最深沉的思念、被遗忘的巨大愧疚、以及失而复得的灵魂烙印,如同燃烧着生命本源的熊熊烈焰,轰然席卷了她即将沉沦的意识!
轰隆!!!
苏半夏意识体胸前的血色图腾,那即将被黑暗同化的、密密麻麻的暗金色劫力纹路,在这声源自灵魂本源的呼唤点燃下,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夺目的金红色光芒!这光芒不再仅仅是力量,它蕴含着被唤醒的“自我”意志,蕴含着对“遗忘”最强烈的抗拒!如同黑暗宇宙中爆发的超新星!
“我是苏半夏!我是苏清秋!我从未被遗忘!我绝不会沉沦!” 苏半夏(苏清秋)的意识发出震动虚空的呐喊!
这呐喊,不仅点燃了她自身,更如同火炬,瞬间点燃了灵魂链接!
嗡!
冷月那即将被黑暗冻结的意识核心,被这股源自“真名”与“父女羁绊”的炽热力量狠狠贯穿!腕间的荆棘印记爆发出刺目的寒光!她那属于“冷月”的冰冷意志被彻底唤醒、点燃!斩断虚妄的锋芒瞬间撕裂了包裹她的黑暗!
“斩——!” 冷月的意念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响彻虚空!
而那道连接着齐不语即将熄灭的骨刺印记的灵魂链接,此刻如同被注入了生命之泉!那一点微弱的骨刺光芒,在苏半夏(苏清秋)那声泣血的呼唤和炽热力量的灌注下,猛地爆发出最后、也是最耀眼的一次闪光!那光芒中,充满了尘埃落定的释然,和一个父亲终于唤出女儿名字的、跨越了生死与遗忘的巨大悲恸与满足!
三道被彻底唤醒、点燃了本真意志的灵魂光芒——苏半夏(苏清秋)的金红炽焰、冷月的冰蓝寒锋、齐不语最后的骨白辉光——在灵魂链接的共鸣下,轰然汇聚!
一股无法形容的、超越了之前所有破劫力量的、蕴含着“真名”之力、“父女”羁绊、“守护”意志、“不屈”信念的终极力量洪流,以苏半夏胸前的图腾为核心,化作一道开天辟地般的金红色光柱,朝着这片意图吞噬一切的“永寂忘川”黑暗,狠狠轰击而去!
轰!!!!!!!!!
无法形容的巨响在灵魂层面炸开!
那凝固的、吞噬一切的绝对黑暗,在这道融合了三人本真意志与终极情感的力量洪流面前,如同遇到了克星的坚冰,瞬间布满了无数蛛网般的裂痕!裂痕中透出璀璨的光芒!
“破——!!!” 苏半夏(苏清秋)、冷月、连同齐不语那点最后的辉光,发出了最终的、合而为一的灵魂呐喊!
咔嚓!咔嚓!轰——!!!
整个“永寂忘川”的黑暗幻境,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琉璃穹顶,彻底崩解、碎裂!化作无数漆黑的碎片,四散飞溅!
而就在这黑暗崩解的瞬间!
苏半夏胸前的血色图腾,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黑洞般的恐怖吸力!目标直指那崩碎幻境中逸散出的、最本源、最粘稠的“遗忘”、“消亡”、“终极绝望”的黑暗劫力!
嗤嗤嗤嗤——!!!
如同长鲸吸水!海量的、精纯到极致的暗黑色劫力,如同百川归海,疯狂涌入图腾!这一次的吞噬,比之前六次加起来还要猛烈!苏半夏的意识体瞬间膨胀、扭曲,仿佛要被这终极的劫力撑爆!灵魂被撕裂、被重塑的剧痛达到了顶点!图腾内部,那密密麻麻的暗金色纹路疯狂闪烁、交织、蜕变,最终凝聚成一道复杂玄奥、散发着永恒不朽气息的暗金色核心符印!
同时,一道前所未有的、粗壮凝练、如同实质的暗金色纯净洪流,从图腾中逆冲而起,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如同决堤的天河,浩浩荡荡,贯穿了这片灰白虚空,狠狠注入了那冥冥中掌控一切的冰冷天道意志之中!
嗡——!!!
整个灰白虚空,随着这道终极劫力的注入,剧烈地震动起来!不再是破碎的征兆,而是一种…仿佛干涸大地迎来甘霖的、带着满足与蜕变的嗡鸣!
那巨大无比、翻滚着七情劫难景象的漩涡,在这道终极暗金色洪流注入的瞬间,猛地停止了旋转!漩涡中心,那翻滚的无数黑暗劫难景象碎片,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杂质,在纯净的暗金色洪流冲刷下,迅速消融、净化!漩涡本身的结构开始崩塌、重组,无数细密的、闪烁着暗金色光泽的、全新的、更加稳固复杂的规则纹路,在漩涡崩溃的原点处凭空生成、蔓延、交织!
一股更加宏大、更加稳固、隐隐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韧性”与“包容”气息的规则意志,在这片虚空中缓缓弥漫开来。仿佛一块残缺的拼图,终于被强行补上了一块关键的部分,虽然依旧不完整,却已初具雏形。
盗天!补道!
噗通。
苏半夏的意识体重重地“落”回灰白虚空,光芒彻底黯淡下去,胸前的血色图腾也收敛了所有光芒,变得古朴内敛,唯有中心那道新生的暗金色核心符印,如同活物般缓缓流转,散发着沉重而玄奥的力量感。极致的疲惫和灵魂被彻底掏空的虚弱感淹没了她,意识几乎陷入黑暗。
冷月的意识体同样光芒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腕间的荆棘印记也黯淡无光,传递过来的意念带着劫后余生的深深疲惫:“…成了…天道…补了…一丝…”
而在齐不语意识体消散的位置,那一点代表着他生命最后印记的骨刺微光,在释放出那声呼唤、传递了最后的力量后,如同完成了最终使命的星辰,光芒彻底熄灭,化作几点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暗金色光尘,缓缓飘落,最终融入了苏半夏胸前图腾边缘的暗金色纹路之中,彻底消失不见。唯有那灵魂链接中,一丝沉重到永恒的悲恸与释然的余韵,久久不散。
灰白虚空缓缓平复。巨大的情劫漩涡已然消失,原地只残留着一片缓缓旋转、闪烁着暗金色规则光点的、更加稳固的虚空结构。冰冷的天道意志无声地退去,带着一丝满足的余韵。
死寂,重新笼罩。
苏半夏残存的意识,如同沉入冰冷的海底。身体深处,那幅以血骨刻下的心脉图,那承载了七重情劫劫力的图腾,正散发着沉重而陌生的温热。那温热之下,是灵魂被反复撕裂又强行缝合后留下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空洞。
她“感觉”到自己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包裹,意识正从这片死寂的灰白虚空中缓缓抽离,如同沉船从深海上浮。
眼前的光影开始模糊、旋转、褪色。
冰冷、坚硬、带着尘土气息的触感,重新回到了感知之中。浓重的血腥味、草药残余的苦涩、以及凝固灯泪的焦糊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熟悉的“现实”味道,粗暴地灌入她的口鼻。
“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呻吟,从她干裂的喉咙里挤出。
沉重的眼皮如同被胶水黏住,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丝缝隙。
陋室。
依旧是那破败的、被惨淡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陋室。土墙冰冷,木桌斑驳,油灯早已熄灭,只余下凝固的、如同垂死之泪的灯泪堆积在灯盏边缘。
她依旧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块,每一根骨头都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传来阵阵深入骨髓的酸痛和无力。胸前,那幅以冷月之血、齐不语之骨刻下的心脉图,不再仅仅是皮肉之伤。它深深烙印在肌肤之下,边缘光滑,暗红色的纹路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散发着温润而沉重的生命光泽。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图腾内部,七道暗金色的、如同枷锁般缠绕的核心符印,正随着心跳缓缓流转,带来一种灵魂被异物填充的沉重胀痛感。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
左侧不远处,冷月倚靠着土墙,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疲惫的阴影。她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手腕内侧那道纤细的荆棘状暗红印记,此刻也深深嵌入皮肤,如同活着的纹身,散发着内敛的清冷气息。她的呼吸微弱而平稳,只是眉宇间紧锁着一道深深的刻痕,仿佛在沉睡中依旧与无形的梦魇搏斗。属于她的那份疲惫与灵魂的创伤,清晰地通过那灵魂烙印的羁绊传递过来。
苏半夏的目光,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渺茫的希望,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向墙角那片最深的阴影——齐不语所在的位置。
心,瞬间沉入了冰窟。
齐不语依旧蜷缩在那里,姿势与她被拖入幻境前几乎没有变化。身下,那大片暗红的血迹已经彻底干涸发黑,如同泼洒在地上的劣质墨汁,散发着浓重刺鼻的死亡气息。他枯槁的身体僵硬地佝偻着,破旧的衣襟敞开着,露出胸前那道深色的、断裂骨刺状的暗红印记。那印记同样深深嵌入皮肤,却不再有丝毫生命的光泽,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死寂。
没有呼吸的起伏。
没有生命的温度。
那张被岁月和苦难刻满沟壑的脸庞,深深地埋在阴影里,只有下颌那绷紧如铁的线条,凝固着最后一丝承受剧痛时的痕迹。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完全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毫无焦点地睁着,如同两孔枯竭的深井,倒映着陋室顶棚上剥落的、灰扑扑的蛛网。里面那点曾经如同风中残烛般顽强燃烧的生命微光,已彻底熄灭。
一片死寂。
只有苏半夏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凝固的空气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齐…叔?” 苏半夏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发出一个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不敢置信。她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想要爬过去,想要伸手去探一探他的鼻息…
然而,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禁锢,沉重得无法动弹分毫。巨大的疲惫和灵魂深处的剧痛,死死地压着她。
就在这时——
“唔…”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痛苦余韵的呻吟,从冷月的方向传来。
冷月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涣散而迷茫,仿佛刚从一场最深沉的噩梦中惊醒,尚未完全找回焦距。她的目光茫然地在陋室内扫过,掠过斑驳的土墙,掠过凝固的灯泪,掠过桌上那本沉寂的无名医经…
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了墙角那片最深沉的阴影里——定格在了齐不语那彻底失去了生息的、僵硬佝偻的身体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冷月涣散的眼神,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瞬间收缩、凝聚!
那里面,所有的迷茫、疲惫,在看清齐不语状态的刹那,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的惊骇和冰冷的死寂所取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底深处轰然碎裂!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倚靠着土墙的脊背瞬间绷得笔直!那只垂落的手,五指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冰冷的泥土里!
没有尖叫,没有痛哭。
只有一片死一样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她死死地盯着齐不语那空洞的眼窝,盯着他胸前那冰冷的骨刺印记,盯着他身下那片干涸发黑的、象征着生命彻底流逝的血迹…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如同瞬间冻结的深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封存在厚厚的冰层之下,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和…空洞。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那双冻结了所有情绪、只剩下无边空洞和冰冷的眼眸,越过冰冷的空气,落在了苏半夏布满泪痕、写满了巨大恐惧与悲恸的脸上。
四目相对。
陋室内,死寂无声。
唯有那灵魂烙印的羁绊深处,传来冷月意识核心中,那无声碎裂、轰然崩塌的冰冷回响。
原来最沉重的道,并非证于九天之上,而是盗自至亲者沉入忘川时,那一声撕开裂隙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