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梅雨季节
六月底,京北进入了梅雨季节。
湿意悄无声息地渗入每一条街巷和窗棂缝隙,灰蒙蒙的天仿佛压低了一座城的呼吸。
萧晨阳坐在疗养别墅的书房里,窗户开着一条缝,外头雨声细碎,像某种故意压低的耳语,一遍一遍在他耳边回响。
桌上摊着一本素描本,翻到中间一页停着,纸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线稿,画的是一张背影,线条干净克制,只勾了肩线与脖颈,脸的部分始终空着。
他画到一半停下,手指搭着笔,指节因长时间执握而泛白。
这是他这些年来画得最慢的一张画。
他不敢落下那道轮廓。
他怕一笔下去,就再也抹不掉。
自从那封信被宋意烧掉以后,他就再没有收到过她的任何消息。
她没有回话,也没有拒绝,更没有原谅。
她选择了“沉默”。
而他终于明白:“沉默”才是最彻底的回答。
医生说他恢复得不错,可以考虑慢慢恢复社交,甚至尝试重返正常的生活。
家族的人也陆续过来劝他:“振作一点吧,萧家已经是你一个人的了!”
可他知道,他失去的,不只是一个人。
是整段曾经可以重新开始的机会。
那种机会,只会出现一次。
他一遍一遍回想他做错的那一刻,想得太久,连梦都没了。
以前他总是做梦,梦见她哭,梦见她走,梦见她坐在旧画室角落,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那时候他还能靠梦里找回一些熟悉的线索,而现在,梦都荒了。
他再也见不到她的影子。
温雪梨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正靠在沙发里,目光落在窗外雨幕里发呆。
她站在门口没动,手里端着一碗热粥:“你一整天没吃了,医生说你最近低血糖越来越严重!”
萧晨阳没有动,只淡淡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将目光挪开。
“放着吧!”他声音轻得像一根折断的芦苇:“我一会儿吃!”
温雪梨走过去将粥放在桌边,小心地调整角度,像是怕哪一个细节做错了,会让他又陷入不可控的情绪。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
这几年她最擅长的事情,不是照顾病人,不是忍耐屈辱,也不是让自己活成一个“替代者”,而是学会了在“他不说”时,自己也不动。
她站了片刻,忽然轻声说:“我打算离开了!”
萧晨阳眼皮动了动,没有回头。
“我已经申请去南方一家康复中心工作,离京北很远!”她声音不急不缓:“他们要一个经验丰富的协调人,而我,恰好满足!”
“我想走一走,看看别的地方是不是有不一样的日子!”
“你不用挽留我!”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
萧晨阳终于缓缓转头,看向她。
两人对视的那一瞬间,空气像是静止了。
他喉咙动了动,嗓音沙哑:“你不再想当‘她’了?”
温雪梨笑了,笑意苦涩却坚定:“我已经不是她了!”
“不是现在,也不是从前!”
“我曾经以为,只要我模仿得够像,你会看我一眼!”
“哪怕只是错认,也算我赢!”
“可我现在明白了,我就算真的变成她,也不是她!”
“我不想再活在别人的影子里了!”
“我也想有一场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哪怕平庸,哪怕没人记得!”
“只要我自己认得自己!”
她说完,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萧晨阳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竟然没有任何挽留的力气。
他以为她会一直在。
他以为她甘于等待,甘于沉默。
他以为她是那个永远不会离开的“替代品”。
可现在,他连她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了。
温雪梨。
她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他低头看着那碗热粥,冒着白气,表面浮着一层姜丝。
他想起以前宋意也会在他低血糖的时候煮粥,但她不说话,只是递给他,淡淡一句:“凉了你就不吃!”
然后她转身去洗画笔,回头看他喝完,才轻轻地笑。
他忽然喉头发涩,一口气没顺下来,干咳了几声,咳得整个人蜷缩起来。
那碗粥没有碰。
夜深,雨仍未停。
温雪梨的行李已经收好,天亮后,她就会离开这里,去那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南方小城。
她不会再提起萧晨阳,也不会再活成任何人的“映像”。
她只会是她自己。
站在自己的影子里,慢慢地,重新长成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样子。
旧金山这边,宋意在画室中熬了一个通宵。
她正在准备一组新系列,是她与几个跨领域女性艺术家合作的“普通人的身体图像”项目,每一幅画都来源于访谈与记录,没有脸,只有姿态、线条和轮廓。
她要画的是“被看见之前的自己”。
是那个站在镜子前,脱掉标签、身份、故事之后的身体。
脆弱、不完美、不高光,但真实。
她画了一个女人弯腰捡衣服的动作,背影微弓,肩胛骨突起,手指微微收紧。
那是她画她母亲。
那个曾经在厨房与她争吵之后,一声不响弯腰擦地的女人。
她画完时,天已经亮了。
她坐在画前望了很久,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落地的安宁。
她终于学会画她们了。
那些曾经让她愤怒、逃避、害怕的女性形象,现在她终于可以画下来。
不为审判,不为歌颂。
只是看见。
她起身倒了一杯温水,走到阳台,风吹起她的衣角,楼下有人在遛狗,咖啡店刚开门,街道上开始有了白日的声音。
她将水一饮而尽,转头对着屋内那些正在等待润色的画轻声说:
“我们开始下一段了!”
她知道,无论过去是否曾被辜负、是否曾遍体鳞伤,那都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已经在生活本身里,找回了主动权。
她现在走的每一步,不再为了逃。
是为了自己。
一步一脚印,风不吹散。
她终于在属于她的轨道上,自由而坚定地往前走。
雨下了一夜未停,六月的京北被笼罩在一层潮湿的雾里,整座城都像一幅被反复渲染的水墨画,边缘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