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未完的素描
“你总是这样!”宋意缓缓抬起头,眼神清明却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倦意:“只要我多想一件事,你就开始担心!”
“你不是‘多想一件事’,你是在把所有人的事扛在自己肩上!”
“我只是想尽力!”
“你已经够尽力了!”
宋意垂下眼帘,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低得像叹息里被碾碎的砂石:“思远,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不是在拼命地往前走,却根本没意识到……其实没人要求我一定要走到哪里!”
王思远看着她,眼底是一种深藏的疼惜。
“我没有逼你!”
“我知道!”她抬头看他,唇角勾起一抹淡笑:“我知道你从来都只是站在我身后!”
“但这世界太吵了,太多的目光、声音、期待,它们会在不知不觉间推着你往前走,不容你停!”
“我怕我一旦停下,就再也走不动了!”
王思远握住她的手,指腹贴着她掌心,温度一点点传过去:“你可以停!”
“什么时候都可以!”
“你不需要证明自己已经活过!”
“你只是需要记得—你还在!”
宋意垂眸,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像极了曾经站在手术室门口、签下放弃治疗同意书的那一刻。
不是因为绝望。
而是因为太清醒。
清醒到知道自己必须在最疼的时候割舍。
第二天清晨,天未亮透,宋意准时去了青城基金的矫治绘画试点机构。
那里新近接收了一批特殊青少年,大多是刚结束封闭管教期,存在严重语言与情绪障碍的个体。
她没有带助理,也没有带任何设备,只抱着自己的速写本,在教室角落坐了两个小时。
孩子们一开始都不理她。
有的趴在桌上发呆,有的将纸揉成团丢进角落,还有两个男孩互相挑衅,几乎要打起来。
宋意没有阻止。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直到最后一个男孩停笔,她才起身,走过去,弯腰拾起他地上的画。
画纸皱了,边角沾了灰,但中央却是一道完整的裂缝,用炭笔狠狠刻出的痕,每一笔都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情绪。
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蹲下身,和他平视:“你是在画你自己吗?”
男孩愣了愣,随即把头转到一边。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我也画过一张差不多的图。
那时候我以为我裂得太彻底,补不上了!”
“后来呢?”他没看她,低声问。
“后来……我把那张画烧了!”
“然后呢?”
“我画了第二张!”
“没有裂缝了?”
“有!”
“可我把它画成了光!”
男孩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画。
宋意将速写本递到他面前,在空白页上画了一道线,然后将笔递过去。
他看了她一眼,接过,低头,开始描。
那天她回王宅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王思远在楼下接她,接过她肩上的画筒,一边替她揉肩一边说:“你今天是不是又蹲了一整天?”
“我快成学校保安了!”
“那你这保安也太温柔了!”
“我不是温柔!”她轻声道:“我只是怕他们不相信自己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你很像以前的自己!”王思远说。
“是吗?”
“像你十八岁那年,被导师否了整整一学期,却还坚持把速写投出去的那个你!”
“可惜那时候,我不知道我可以说‘我受伤了’!”
“那你现在可以了!”
她顿了顿,抬头看他,眼里有一点水意在光里泛着。
“我现在想说—”
“我真的很累!”
王思远一言不发地将她搂进怀里,用整个胸膛去包住她,像替她挡住整个风口。
而在康养中心的深夜,萧晨阳再次醒来,梦里的场景几乎快被记忆染成真实。
他梦见一个穿白衣的女人站在他面前,没说一句话,手却在轻轻颤抖。
她眼里没有恨,没有怒,只有一层几乎令人心碎的哀伤。
“你还活着!”他梦里开口。
她摇头。
“你还在等我!”他又说。
她依旧摇头。
“你不原谅我!”他低下头,指节嵌进掌心。
“我从来都没想你原谅我!”
“我只是……想你回来!”
“你走了之后,我连梦都不敢做得太深!”
“怕你不出现!”
“可你还是来了!”
“你还是来了……”
他醒来时,脸颊濡湿,掌心冰凉,嘴角咬破了皮,血渗在床单上。
温雪梨坐在一旁,手里拿着毛巾,望着他一言不发。
他缓缓转头看她。
“你……还是你!”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毛巾放在他额头,轻轻按住。
萧晨阳望着她的脸,目光游离,像是在努力抓住什么真实的东西。
“她不会回来了!”他低声说。
“我知道了!”
“她不会再站在我面前,不会再喊我‘晨阳’,也不会再递给我那杯从未喝完的水!”
“她走的时候,没有带走我!”
“也没有留下我!”
“她只是,彻底地,把我埋了!”
温雪梨的眼眶红了,却不敢哭。
他忽然笑了一下,低低的,带着一种彻骨的空。
“她比我狠!”
“我疯了,还念着她!”
“她死了,却从没再提过我!”
“她赢了!”
她赢了。
宋意坐在窗边,望着天边初升的晨光。
她确实赢了。
不是赢在站在高位,也不是赢在展览售空。
而是她终于可以在一个清晨,心无旁骛地看一场日出。
她的名字,终于只属于她自己。
当天夜里,王宅画室的灯一直亮到凌晨。
宋意窝在地毯上的懒人沙发里,脚边散着画纸,笔记本翻开了一半,碳笔的尾端还带着一点未擦干的指纹。
她抱着膝,整个人缩在柔软的毯子里,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那幅草稿。
画纸上,是一条半开的门。
与她“归线”系列里那幅终章不同,这一次的门不再孤零零地耸立在白色长廊尽头,而是镶嵌在一堵布满藤蔓的旧墙上。
墙面斑驳,岁月的痕迹爬满砖缝,但那扇门却极新,像是刚刚被擦拭过,甚至能从铅线的勾勒中看出门沿的光。
她很久没有画“门”了。
但今晚,她忽然很想画一扇能打开的门。
那不是离开的门,也不是告别的门,而是通向另一个空间—一个不再藏着痛、没有“必须证明自己”、不需要再记起谁才被允许存在的空间。
一个属于她的,真正自由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