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我不再欠你了
她落笔时指尖轻微发颤。
不是因为疲惫,而是一种像从骨缝中缓缓生长出的痛感,那种只有在夜深人静,所有防备卸下后才敢面对的,长久潜藏的情绪。
她画了一只手,站在门边,正轻轻推开那道门。
手很小,是个孩子的手。
她画到那一笔时停了很久,眼神飘远,像是透过那扇纸上画出来的门,看见了自己很久很久以前的影子。
王思远醒来时,天已将亮未亮,整个城市仍沉在晨雾里。
他下楼时没见到宋意,心里却没有太多疑惑。
画室的灯微亮,门半掩着,他推开门,果然看到她倚在椅子上睡着了。
她整个人蜷着,毯子半搭在身上,睫毛轻轻颤着,手中还攥着半支碳笔。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替她把毯子盖好,然后拿起桌上的画。
那是一幅还未完稿的作品,但已经能看出整幅构图的走向。
他看着那扇门许久,没出声,只是轻轻将画翻回原位,收好。
她还在走。
他知道,宋意的“归线”从来就不止二十七幅画能画完。
她在用画告诉自己,她没有走错路。
也在用一笔笔,为自己开辟另一条未来。
而此时,康养中心。
萧晨阳在清晨五点准时醒来,这一周来,他的生物钟被刻入了无法抗拒的规律。
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看窗。
他会望着那一片薄光一点点在玻璃上滑落的模样,看得发呆。
有时候他甚至会看上两三个小时,不说话,不眨眼,就像那一刻他是真的等着谁从那光里走出来。
温雪梨端着洗脸水走进来时,他已经坐在窗边,穿着病号服,披着毛毯,手指攥着椅把,指节泛白。
“你昨晚又没睡?”
他没有回答。
她习惯了,也不多问,只是替他擦脸,递毛巾,收碗碟,动作熟练到仿佛不是照顾一个病人,而是在执行一项早已重复了无数次的例行公事。
可今天,萧晨阳却忽然说话了。
“我要出院!”
温雪梨一顿。
“你说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很轻,却是这段时间来最清楚的一句完整的话。
温雪梨蹲下身,与他平视,神情冷静。
“你现在不能出去。
你还没有痊愈!”
“我不是疯子!”
“可你还不清醒!”
萧晨阳忽然笑了,那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残酷的钝感。
“我太清醒了!”
“清醒到知道她在哪儿生活,清醒到知道她不再姓萧!”
“清醒到……连梦都懒得再给我一个假象!”
“所以我要出去!”
“我要看看这个世界,少了我,她是不是活得更好!”
温雪梨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
“她活得很好!”
萧晨阳的眼眶微微一动,脸却无波。
“你说得太快了!”
“说明你一直在盯着她!”
“你……恨她吗?”
温雪梨摇头。
“我没有资格恨!”
“那你怕她吗?”
“我怕你!”
“你把她当成全部,我什么都不是!”
萧晨阳闭上眼,声音低得像风穿过落叶。
“你是你!”
“她死了!”
“我不再等了!”
“你别再假装她!”
“你不像她!”
“你连她影子都比不上!”
温雪梨站起身,望着他,眼底有一点沉重的荒凉。
“你说得对!”
“她死了!”
“你也该死了!”
“可你活着!”
“所以你必须……记得!”
“记得你是怎么把她送走的!”
“记得你每天睁开眼的第一句不是‘我还活着’,而是‘她不在了’!”
“你活着,就是为了这句!”
萧晨阳没再说话。
他只是慢慢地合上眼,仿佛将自己推回一场再也醒不过来的梦里。
而梦的尽头,是她走开的背影。
风吹动她的裙摆。
她从未回头。
夜里,宋意睡得很浅。
她在梦中站在自己新开的展厅里,一面面墙上挂着的是那些少年画出的裂缝、黑洞与火焰,而最中间那幅,是她为自己画的那扇门。
她站在画前,四周人来人往。
没有人看她。
也没有人打扰她。
她轻轻伸出手,推开那扇门。
门内没有光。
也没有黑暗。
只有一片空白的纸。
她知道,她必须自己画上去。
必须—一笔一笔,描出她要走的下一步。
她醒来时,天微亮。
王思远已经起床,厨房飘来面包的香味和咖啡的热气。
她望着天色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起身,拿起画板。
那一天,她画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为那扇门后的纸,添上第一笔颜色。
是天光,是潮湿的山林,是少年奔跑时扬起的尘土,是一切她正在活着的痕迹。
她知道,她在继续。
而她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会被这些画一点一点说完。
夜幕降临时,宋意还坐在画室里,灯光昏黄,空气中弥漫着刚画完的颜料味,窗户没关,风带着外头初夏的清新,掠过她指尖,轻轻拂起桌边一角未压紧的画纸。
她正对着一张未完成的画稿发呆。
纸上是一个背影,一个女孩走在树影深处的山道上,脚下落叶翻卷,天光从树缝里碎碎漏下来,洒在她肩上。
那身影穿着浅色的长裙,长发垂落,整个人带着某种坚定又温柔的宁静。
她画到女孩肩线时停住了,迟迟不敢落下一笔。
那分明,是她自己。
她不知道为何,已经过去的、早已不想再触碰的许多画面,这两天接连闯入梦境、闯入画布、闯入每一段沉默的时刻。
王盼盼那天说得没错,她这些天的确沉了下去。
不是生活的问题,不是基金、不是展览、不是任何现实能明确指向的焦虑,而是一种来自“她是谁”的底层回音。
“宋意”这个名字她用了三年,可夜深时梦里那句“诗韵”还是会不合时宜地响起,轻而冷,像落水的回音。
她不是想回头,也不是放不下。
只是有些东西,没法彻底掩埋。
她从桌上拿起一支笔,终于落下那一笔肩线。
手很轻,却足够坚定。
落笔那一瞬间,仿佛空气都随着那道线松了一口气。
她为自己画了三年夜色,现在终于要画白昼了。
王思远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换了衣服,站在窗前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