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龙江省博物馆浩如烟海的藏品中,几帧潘天寿的书画作品如沉潜墨海的明珠,静默中透着凛然风骨。当参观者驻足于那幅《鹰石图》前,往往会被画面上兀立的巨石与振翅的苍鹰所震撼——岩石以斧劈皴勾勒,笔触如刀削斧凿,墨色浓淡间显露出北方山水的雄浑;苍鹰侧目而视,爪锋锐利如铁,羽翎以焦墨渴笔扫出,竟似能听见羽翼划破空气的锐响。这帧作品并非孤例,馆内所藏潘天寿书画系列,从立轴到册页,从山水到花鸟,皆承载着一段段鲜为人知的收藏往事,更暗藏着中国现代美术史上的若干关键密码。
一、北地藏珍:从江南画室到黑土展馆的流转传奇
关于这批潘天寿书画的入藏,黑龙江省博物馆的档案记载与民间传闻交织出一段颇具时代色彩的故事。据馆内老馆员回忆,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一批南方收藏家因时局变迁,将家藏书画委托至东北友人处暂存,其中便包括潘天寿不同时期的作品。彼时潘天寿尚在浙江美院任教,其艺术风格虽已卓然成家,但在北方的认知度远不及如今。某次文物普查中,当地文化馆干部在整理旧物时,偶然发现一个蒙尘的樟木箱,箱内数幅卷轴展开后,那棱角分明的构图与雄强霸悍的笔墨,让在场的老画家心头一震:“这笔触,怕是潘天寿先生的真迹!”
更富传奇色彩的是《松鹰图》的入藏经历。传说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位曾在浙江美院进修的黑龙江美术教师,在哈尔滨道外区的旧货市场见到一幅被当作包浆纸的立轴,画面一角残损处露出“天寿”落款。他蹲在尘土飞扬的摊位前,借着昏黄的阳光辨认——画中老松以浓墨枯笔写出,枝干如铁铸般盘曲,松针密如剑戟,一只雄鹰单足立于虬枝,侧目下视,眼神中竟透着一股“宁作沉泥玉,不为媚渚兰”的孤傲。教师当即用三个月的工资购下,后经省博物馆专家鉴定,确认为潘天寿1948年所作,画中题款“写于西湖之滨”尚清晰可辨。
这些作品能在东北保存下来,本身便是一段与时代洪流博弈的往事。潘天寿在特殊年代曾遭冲击,许多画作散佚民间,而黑龙江因其相对偏远的地理位置,竟成了这批艺术珍品的“避风港”。据捐赠者后人回忆,其祖辈原是浙江丝绸商人,1949年后举家北迁,临行前将家藏书画分装在几个旧皮箱中,对外只称“旧衣料”。“文革”期间,为避抄家之祸,他们将画轴藏在煤棚的夹层里,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煤灰,直到八十年代才正式捐赠给省博物馆。如今在展厅的恒温玻璃柜中,那些历经沧桑的宣纸仍留有淡淡的煤烟味,恰是艺术生命力与历史褶皱的隐秘对话。
二、笔墨惊雷:潘天寿书画的视觉革命与形式密码
翻开黑龙江省博物馆的潘天寿书画专册,首幅《映日荷花图》便足以颠覆观者对传统花鸟画的认知。画面摒弃了文人画常见的水墨氤氲,而是以浓墨重彩勾勒荷叶轮廓,用朱砂点染花瓣,笔触如刻刀般切入纸背,荷叶边缘的筋脉以焦墨勾出,似有金石铿锵之声。这种将民间年画的色彩张力与碑刻书法的线条力度熔于一炉的技法,正是潘天寿“强其骨”艺术理念的典型体现。
在《山水册页》中,他的构图更显奇崛。某开描绘寒江独钓,画面三分之二为留白,仅右下角以焦墨简笔勾勒渔舟,对岸山石用大斧劈皴,墨色从浓到淡一气呵成,留白处看似空无一物,却通过题款“江雪”二字的欹侧之势,让观者感受到漫天风雪的逼人气势。这种“计白当黑”的处理,并非简单的空白经营,而是将书法中的布白美学延伸至绘画,使虚空成为画面的有机组成部分。省博物馆的研究员曾用透光仪检测此画,发现潘天寿在运笔时手腕有明显的顿挫,线条中段常出现“屋漏痕”般的斑驳,这与他主张“作画须有笔力,方使观者神旺”的理论完全吻合。
最令人称奇的是《指墨山水》。在这幅纵138厘米、横68厘米的立轴上,潘天寿完全摒弃毛笔,仅以手指蘸墨皴擦点染。画面中危峰高耸,山涧瀑布如白练直下,而山脚几株杂树竟以指甲划出,线条劲挺中带着自然的毛涩感。指墨技法自高其佩以来,多流于趣味化,而潘天寿却将其提升至大写意的境界——他在题跋中写道:“手指蘸墨,意在笔先,落墨后不可复改,此正所以存真意也。”这种技法对控制力要求极高,稍有不慎便会墨色僵死,而此作中墨色的浓淡层次竟比毛笔更为丰富,可见画家对指掌力度的掌控已入化境。
三、历史切片:潘天寿艺术在东北的接受与误读
当这批书画在1983年首次于黑龙江省博物馆展出时,曾引发学界的激烈讨论。有本地画家认为,潘天寿的笔墨过于“霸悍”,不符合东北人“粗犷而不失温润”的审美习惯;而从浙江来的交流学者则指出,这种“强悍”恰是潘天寿对明清以来绘画柔媚之风的强力反拨。这种地域文化认知的差异,恰恰构成了研究潘天寿艺术传播史的有趣样本。
馆内档案显示,1957年潘天寿曾有东北之行,虽无确切资料证明他到过黑龙江,但《松鹰图》中松树的皴法,与黑龙江阿城金代墓葬出土的壁画树石笔法竟有暗合之处。考古专家对比发现,金代画师喜用“钉头皴”表现树木肌理,而潘天寿在此画中以短而劲的笔触皴擦松皮,形成类似“雨点皴”的效果,或许正是受北方传统绘画的潜在影响。这种跨时空的艺术呼应,为研究南北绘画交融提供了新的实物证据。
更值得关注的是《行书自作诗轴》。这幅作品作于1962年,正值潘天寿艺术成熟期,诗中“东方奇气在云山”一句,在运笔上明显融入了黑龙江地区出土的渤海国碑刻书法意趣——横画起笔如刀切,收笔时略作顿挫,形成“蚕头燕尾”的变体,而竖画则似东北民间木雕的刻痕,刚直中透着朴拙。省博物馆曾邀请书法专家对墨迹进行碳十四检测,发现纸张原料为东北特产的亚麻纤维,这说明潘天寿在创作时可能特意选用了北方纸张,使其笔墨效果更具苍茫之感。这种材料与风格的自觉适配,展现了艺术家对地域文化的主动吸纳。
四、精神刻度:从黑土藏珍到文化基因的现代激活
在黑龙江省博物馆的公共教育项目中,潘天寿书画常被用作“传统与创新”主题的核心展品。2023年的“指间墨韵”特展中,馆方特别设置了指墨体验区,让参观者用手指蘸墨模仿《指墨山水》的笔法,许多孩子在尝试后惊呼:“原来不用毛笔也能画出这么有力的线条!”这种互动式体验,恰是对潘天寿“艺术当随时代”理念的当代诠释。
从文物价值来看,这批作品构成了潘天寿艺术生涯的微型缩影:既有1930年代探索期的《墨兰图》,兰叶以篆籀笔法写出,尚存吴昌硕遗风;也有1960年代成熟期的《鹰石图》,构图险绝如悬崖置屋,鹰爪的勾勒已臻“力透纸背”之境。尤为珍贵的是《题画诗手稿》,上面有潘天寿修改诗句的墨迹,其中“不教脂粉污天真”一句旁注:“此句似合东北民风”,可见他在创作时已考虑到作品在北方的接受度,这种创作心态在同时代画家中颇为少见。
如今,当参观者站在这些画作前,不仅能看到笔墨的精妙,更能读懂一位艺术家在时代变迁中的文化坚守。在黑龙江的冰雪语境中,潘天寿书画那股“一味霸悍”的雄强之气,似乎找到了新的诠释维度——就像东北大地上的红松,历经严寒而枝干愈挺,这些画作也在黑土文化的滋养中,成为连接传统与现代的精神纽带。而博物馆的灯光下,那些浓淡相宜的墨色仍在静静诉说,诉说着江南文人与塞北土地的奇妙相遇,诉说着艺术生命力超越时空的永恒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