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盛夏,青海互助县丹麻乡的麦田里,老农李大爷的锄头突然碰到一块坚硬的陶片。当他扒开泥土,一个布满褐色釉彩的陶罐露出半截——罐身上缠绕的牡丹花纹在阳光下闪着金属光泽,剔刻的花瓣纹路里还嵌着千年的黄土。这件高325厘米、口径158厘米的西夏褐釉剔花罐,如今静静陈列在青海省博物馆,其表面深浅交错的釉色与流畅的缠枝纹,不仅诉说着西夏王朝的陶瓷工艺巅峰,更揭开了青海作为丝绸之路文化十字路口的神秘面纱。
一、黄土麦田里的西夏密码:陶罐的发现与形制解码
在博物馆的恒温展柜中,褐釉剔花缠枝牡丹纹罐以夹砂黄土为胎,通体施褐黄色釉,釉层厚薄不均处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酱色,仿佛大漠落日的余晖。器物造型为典型的西夏小口鼓腹罐,口沿外侈,短颈溜肩,腹部浑圆如孕妇的身躯,底部内凹成圈足,这种设计既便于储存液体,又能在干燥的高原环境中稳定放置。最引人注目的是器身的剔花装饰:工匠先在坯体上施满褐釉,待釉层半干时,用尖细的工具剔刻出缠枝牡丹纹,露出下层浅黄的胎色,形成“红花绿叶”的视觉效果。
牡丹纹的布局暗藏玄机。罐身共装饰两组缠枝牡丹,每组三朵盛开的花朵,花瓣呈双层复瓣状,外层花瓣舒展如碟,内层花瓣卷曲似拳,花蕊以细密的篦纹表示。花枝缠绕交错,形成连续的波状纹,在腹部形成流动的韵律感。更精妙的是,花叶的翻卷方向与罐体的弧度完美契合,俯视时可见牡丹纹呈顺时针旋转,仿佛有生命般在陶胎上生长。这种对植物形态的艺术化处理,在同期的西夏瓷器中极为罕见,与宁夏灵武窑出土的剔花瓷器相比,青海这件的花瓣轮廓更圆润,叶脉刻划更深峻,显示出独特的地域风格。
陶罐的发现过程充满戏剧性。1983年,丹麻乡农民在平整土地时发现了这座西夏时期的墓葬,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闻讯后立即展开抢救性发掘。除陶罐外,墓葬还出土了铜质带扣、铁剪、瓷碗等器物,墓主人为一位中年男性,其身旁的陶罐内残留着碳化的谷物,经检测为粟和荞麦的混合物,反映了西夏时期青海地区的农业结构。更令人称奇的是,陶罐肩部残留着三道绳索勒痕,痕迹内釉色磨损严重,显示其曾被长期使用,这种“实用与美观并存”的现象,折射出西夏人对器物功能的多元认知。
二、考古地层中的文明切片:丹麻墓葬群的多维解读
丹麻墓葬群的发掘,为我们揭开了西夏时期青海地区的社会面纱。这片墓地位于湟水北岸的二级台地上,共清理出12座墓葬,均为长方形竖穴土坑墓,墓向多朝西北,与西夏王陵的朝向一致。褐釉剔花罐出土的7号墓位于墓地中心区域,墓坑长28米、宽15米,规模是普通墓葬的15倍,其墓壁涂抹的白灰面上,隐约可见用赭石绘制的卷草纹,与陶罐上的缠枝纹形成呼应,暗示着墓主可能与西夏的宗教或艺术领域有关。
科技考古的介入揭示了更多细节。对陶罐胎土的中子活化分析显示,其原料来自青海本地的黏土,含有较高的铁和铝元素,与宁夏灵武窑的胎土成分差异明显,印证了西夏时期青海存在独立的制瓷窑场。而褐釉的成分检测显示,其主要着色剂为氧化铁(feo),含量达87,与甘肃武威出土的西夏瓷器釉色相近,暗示着跨区域的技术交流。更耐人寻味的是,陶罐内壁附着的釉滴呈现出“泪痕”状,这是高温烧制时釉料流动形成的特殊效果,在同期的宋瓷中被称为“兔毫釉”,西夏工匠将这种南方窑口的技术嫁接到北方陶罐上,展现出非凡的工艺创造力。
墓葬随葬品组合反映了多元文化交融。除西夏风格的陶罐外,7墓还出土了一件中原风格的青白瓷碗,其造型与江西景德镇窑产品一致,碗底刻划的“富贵”二字,是典型的宋辽时期吉祥语。此外,墓中发现的铜带扣上装饰着突厥风格的动物纹,铁剪的形制则与吐蕃铁器相似。这种文化混搭现象在青海西夏墓葬中极为常见,考古学家认为,这反映了西夏统治下的河湟地区作为“民族走廊”的特殊地位——这里既是西夏与吐蕃的交界地带,也是丝绸之路青海道的必经之路,多元文化在此碰撞融合,形成了独特的物质文化面貌。
三、剔花工艺的符号学解码:牡丹纹里的生死哲学
褐釉剔花缠枝牡丹纹罐最震撼之处,在于其对生命意象的艺术表达。牡丹作为中国传统花卉,在唐代被尊为“国色天香”,象征着富贵与繁荣。而西夏人将牡丹纹大规模运用于瓷器装饰,除了受中原文化影响外,更赋予其独特的宗教内涵。在西夏文《佛说阿弥陀经》写本中,牡丹常与莲花、宝相花并列,作为西方净土的象征花卉,罐身上盛开的牡丹纹,可能暗含着墓主对往生净土的信仰。
剔花工艺的选择也暗藏深意。西夏瓷器装饰技法丰富,包括刻花、划花、印花、剔花等,其中剔花工艺难度最高,需要工匠在施釉的坯体上精准控制刀具的深浅,既要剔除多余的釉层,又不能伤及胎体。这件陶罐的剔花深度控制在1-2毫米,露出的胎色与褐釉形成鲜明对比,花瓣边缘的釉层保留完好,形成立体的浮雕效果。这种工艺与同时期辽代的“辽三彩剔花”有相似之处,但西夏工匠更注重纹饰的流畅性,线条转折处极少有停顿痕迹,显示出高超的刀具掌控能力。
牡丹纹的构图方式也值得玩味。罐身的缠枝纹呈“s”形延展,这种曲线构图与西夏岩画中的动物奔跑轨迹相似,体现了游牧民族对动态美的追求。而每朵牡丹的花心都对准罐体的中轴线,形成对称布局,又融入了中原传统的“中正平和”审美。这种“游牧动感与农耕秩序”的结合,在西夏艺术中颇具代表性,如内蒙古黑水城出土的西夏唐卡,人物造型多取动态姿势,但画面布局严格遵循对称原则,与陶罐的纹饰设计异曲同工。
四、从河湟到兴庆:陶罐的文明坐标
在西夏文明的脉络中,褐釉剔花缠枝牡丹纹罐占据着特殊地位。与宁夏灵武窑出土的同类器物相比,青海这件的釉色更深沉,剔花力度更遒劲,可能反映了不同窑场的技术传统。灵武窑作为西夏官窑,产品以白地黑花为主,装饰风格偏细腻;而青海地区的西夏瓷器可能更多服务于地方贵族,装饰风格更显粗犷豪放,这种差异反映了西夏王朝“中央与地方”的文化多样性。
在丝绸之路的文明坐标系中,这件陶罐更显独特。其褐釉技术与波斯萨珊王朝的铅釉陶存在微妙联系,而剔花工艺又与中亚地区的金属器錾刻技术有异曲同工之妙。更令人称奇的是,牡丹纹的花瓣造型与新疆和田出土的喀喇汗王朝织物上的花卉图案高度相似,显示出西亚艺术对西夏装饰的影响。冶金考古显示,陶罐的胎土中含有微量的石英砂,这种羼和料的使用方法与西亚陶器相似,却又结合了中原的制陶工艺,体现了“西技中用”的文化融合。
当参观者驻足青海省博物馆的展柜前,目光掠过陶罐表面的每一道剔刻痕迹,仿佛能触摸到千年前西夏工匠的体温。这件褐釉闪烁的陶制重器,不仅是河湟地区西夏文化的物质见证,更是丝绸之路青海道作为文明熔炉的生动写照。从互助丹麻的黄土墓到博物馆的玻璃展柜,西夏褐釉剔花缠枝牡丹纹罐始终在诉说:真正的文明瑰宝,永远诞生于不同文化的碰撞与交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