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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我护你不死

    灵堂内,白幡飞扬,素绸如帘垂落,肃杀绞得人眉骨生寒。

    “徐爱卿与夫人琴瑟和鸣,怎舍得让她独守空房?”

    李景衍指尖绕着孝带轻笑,腰间玉佩随动作轻晃。

    他眼尾微扬,笑意浮于面上不达眼底,探究之意如深潭死水令人捉摸不透。

    “陛下龙驭上宾,臣当为先帝守灵尽礼。”

    徐玉伏身叩首,脊背挺直如松,素服袖口挽起,腕间新旧交错的刀疤狰狞可怖。

    “尽礼?”

    李景衍踱步至供桌前,修长指尖拨弄长明灯,灯芯骤明骤暗,明灭间将徐玉面容割裂成阴阳两半。

    “徐爱卿可知父皇在临终前见了谁?”

    孝带尾端扫过徐玉手背如毒蛇吐信,李景衍凑近他的耳边压低声音:“是徐爱卿金屋藏娇的好夫人,与我们一同长大的九阳郡主程朝啊。”

    徐玉浑身一震,指尖不自觉攥紧。

    他的一生为了徐家已然替先帝与李景衍做了许多对不起程朝的事。

    往事如潮水翻涌,先帝欲除程家,命他与李景衍同赴安陵,以睿襄王之事毁程家民心。

    当年,身后高墙上李景衍的暗卫弓弦已张,若他不以应家人作为要挟逼迫程朝退回徐家,恐怕高墙上埋伏的暗卫便会一箭射死程朝。

    李景衍妄图杀她夺她,而他身为人臣没得选。

    “本王曾听闻一趣事,古时一书生为攀附权贵,竟将发妻献与权贵家老奴,换取权贵赏识。”

    他拖长声音,目光落在徐玉发白的指节上。

    “三殿下究竟想说什么?”徐玉抬眸,目光如刀。

    “本王最近听闻徐爱卿在找一个人啊”

    李景衍大笑,冲金吾卫挥手。

    殿外铁链声响,浑身血污的老太监被甩在徐玉膝前,青铜鬼面歪在一边露出半张带疤的脸。

    这张脸?!

    青铜鬼面,嘴角裂至耳根,状若厉鬼。

    袖子下的拳头发抖,徐玉盯着德福,那张青铜鬼面与他的脸完美贴合。

    李景衍用靴尖挑起德福下颌:“徐大人可认得他?”

    德福喉间发出咯咯声响,嘴角溢出血沫:“徐大人饶命啊!当年是你父亲!是你父亲跪求老奴在父皇面前替徐家美言,甚至提出愿将夫人献上,但老奴未曾答应啊!”

    徐玉耳中轰鸣如雷。

    父亲常说,徐家世代为臣,唯有忍字当头。

    原来是这样的忍法

    供桌上长明灯忽而熄灭,殿内陷入黑暗。

    黑暗中,徐玉开口压抑着颤抖声:“三殿下究竟想要什么?”

    “明日早朝,你替本王做个人证,本王相信徐爱卿比我明白该说什么。”

    李景衍的笑声从头顶传来,混着浓重的龙涎香。

    “徐爱卿,这人送你了。”

    灵堂外惊雷炸响,白幡剧烈翻卷。

    母亲,孩儿会替您报仇的。

    徐玉闭上眼缓缓叩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臣多谢陛下!”

    灵堂内长明灯重燃,雨丝飘入打湿先帝遗像。

    所谓忠臣宗亲,不过是权衡算计的棋子罢了。

    李景衍望着画像上威严的帝王,想起父皇清醒时曾冷冷盯着他:“那夜你再拜月,朕在树后。”

    “民间孝子拜月求父长寿安康,你个狼子竟问月父何时病何时毙。”

    他轻笑,喂下汤药:“父皇,你别告诉儿臣薄情寡性之人也妄图生下孝子?”

    “父皇,纵使您再不愿将皇位传位于我也无计,毕竟,您其余的儿子们早已下去为您探路尽孝了呀。”

    灵堂深处,先帝默然无语。

    帝王临终前最后一计,权臣与宗亲鹬蚌相争,确保皇权不落旁氏。

    他与徐玉五年争斗,终要分胜负了。

    白幡在风中翻动,无数只惨白手招摇。

    骤雨织成密不透风的帘幕,陈年往事与今日杀机一并卷入洪流,马蹄踏碎血水成花。

    “殿下,越马!”

    战马人立而起的刹那,程朝借力攀上他后腰,双臂环住他腰腹时触到一片潮湿黏腻,他玄色衣甲下渗出的血已将她指尖染成暗红。

    “前面就是东门。”

    雨水凉得惊心,萧溯的声音混着雨水灌进她耳中:“殿下,您来驭马,我断后!”

    他拧身挥剑斩断三支破空而来的弩箭,雨声轰鸣中,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与他的脉搏重叠,像两面即将破碎的战鼓。

    “萧溯!”

    “属下在。”

    剑尖挑落弩箭,玄色披风鼓成残破的风帆,下摆破碎露出染血中衣。

    “殿下小心!”

    剑刃擦着程朝耳畔划过,削断破空而来的弩箭。

    “有埋伏。”

    雨声吞没了他的话音,洞开的城门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李景衍,徐玉”

    城墙上的火把次第亮起,将雨丝照得通红如血。

    李景衍立在箭楼栏杆之上,手中弩箭的准星正对着她眉心。

    “程朝,你逃不掉的。”

    声音裹着雨珠砸落,带着病态的温柔:“弃了这逆党,朕许你做贵妃,否则”

    他抬手示意,城墙上无数弩箭齐齐瞄准二人。

    顾家余孽?

    雨水呛进喉咙,萧溯闻言轻笑:“殿下,你们李家还真是卸磨杀驴啊。”

    他解开腰间令牌,悄然塞进程朝袖中:“殿下,您一会儿冲出去直奔乱葬岗,那里有螟蛉的暗桩接应。”

    程朝攥紧令牌:“你呢?”

    “我断后。”

    萧溯旋身斩断逼近的金吾卫长刀,溅起的血珠落在他眼角刀疤上:“殿下只需记住。”

    “我的命,自你从巷子将我抱回程家时,便是归你了。”

    程朝抽出太平剑,剑刃在雨中映出两人破碎的倒影:“我可不是会丢下属下的主子。”

    “今日我护你不死。”

    萧溯怔了怔,痞笑道:“殿下啊,还真是罢了,今日我就当舍命陪君子。”

    两人同时暴起,他的剑刺向左侧机关枢纽,她的剑劈向右侧绞盘。

    “轰隆!”

    千斤闸轰然落下,追兵截成两段,溅起的泥水混着血沫泼在两人脸上。

    “呃!”

    城门外,无数铁蒺藜从地底弹出,战马惊嘶人立,两人掀翻在地。

    “”

    徐玉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似想抓住什么,又在触及虚空时骤然收紧成拳,眸色翻涌。

    程朝

    “放箭!”

    城墙上弩箭破空而至,萧溯挥剑拨打,雨滴与箭镞相撞溅起细碎的血光。

    萧溯!

    程朝摔在泥水里,太平剑甩出三尺远,指尖触到温热的液体不知是萧溯的血,还是自己的。

    “我绝对绝对不会降!”

    她挣扎着爬起来捡剑护到萧溯身前,剑刃挡住金吾卫劈来的长刀。

    “萧溯,醒醒,我不会抛下你。”

    “那属下先谢过殿下了。”萧溯抹去嘴角血,目光灼灼。

    城墙上,徐玉手攥栏杆,青筋暴起。

    程朝,你为何就是这般倔!

    李景衍的声音冷如冰窖:“放箭。”

    弩箭飞来,萧溯因伤慢半拍,箭镞擦过右肩深可见骨。

    “咳咳!”

    程朝扑过去挡箭,被他一把推开。

    “程朝,你若与朕为敌,从今以后便不再是金枝玉叶的九阳郡主了。”

    李景衍抬起手,弓箭手停下。

    素来温润的笑脸阴沉如墨,他俯瞰程朝那双不肯后退的眸子,笑声满是病态的偏执:“阿阳,你当真要与我为敌吗。”

    “景衍,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

    程朝握紧太平剑,坚韧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惧色。

    程朝,降了吧

    城墙上的徐玉忽向前半步,广袖扫过湿漉漉的城砖沾几星泥点。

    她对萧溯有情,那他呢?

    他?徐玉自嘲笑了,从始至终,他的立场从来都是徐家的棋子、帝王的刀刃,他连保护她的立场都没有。

    那双漆黑的眸子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水光凝结成未落的泪在睫毛上颤巍巍抖着。

    他的爱,只能藏在阴诡的权谋里,烂在见不得光的骨血中。

    “既然如此,朕也不必再心软。”

    雨声中忽然混入整齐的马蹄声,李景衍的亲卫已然从后方包抄过来。

    “那朕只好亲手射杀他了。”

    鲜血混着雨水染红萧溯的半边衣袍,弩箭瞄准了他的心口。

    “程朝闪开!”

    怒吼穿透雨幕,弩箭离弦瞬间,萧溯以身为盾挡下致命一击。

    “呃!”

    箭镞穿胸声清晰,如刀扎进程朝心口。

    “萧溯!”

    程朝接住他倒下的身体,触到他后背凸起的箭杆,他的血顺着她指缝流下。

    城墙上,李景衍的笑声混着雨声落下:“这就是与朕为敌的下场!”

    “程朝,别回头,跑!”

    萧溯唇语穿过雨幕,清晰地落在她眼底。

    程朝!

    徐玉摁住李景衍拉弓的手臂:“陛下,他已无活路。”

    “活不过今夜?”

    李景衍转头看他,雨水顺着下巴滴落:“徐相莫不是忘了,当年顾家满门皆是活不过今夜之人,如今怎就偏生跳出个漏网之鱼?”

    “砰!”

    城外倏然腾起漫天箭雨,如万千黑色雨燕撕裂雨幕直扑城墙上的金吾卫。

    “螟蛉突袭!”

    最前排的守卫尚不及抬盾,咽喉已被淬毒的青铜箭镞贯穿,闷哼着栽倒在湿滑的青砖上。

    “保护陛下与宰相!”

    金吾卫统领暴喝着扑上前,以血肉之躯挡在二人身前,温热的血珠飞溅在李景衍的脸上

    “郡主快走!”

    螟蛉首席甩出绳索缠住程朝腰肢,她发了疯似的挣扎着去抓萧溯的手,指缝却只攥住一片虚空。

    “萧溯!”

    萧溯单膝跪地,断剑深深楔入地底,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

    程朝恐怕我要失言了。

    李景衍的亲卫从两侧包抄上来,而他恍若未觉,染血目光凝在她脸上似要刻进魂魄。

    她依旧是那个名动长安的程家程朝,金枝玉叶之贵不在身,而在心。

    战马长嘶,程朝衣袍猎猎,螟蛉冲向城外。

    暗道深处,螟蛉首席捧着粗陶碗低声劝道:“郡主,您昏睡了三日,如今醒来多少吃点吧。”

    程朝蜷缩在潮湿的墙根,身上浸透了地道的水汽,衣裳像块冻硬的薄冰贴在脊骨上。

    这彻骨寒意究竟来自砭人肌骨的阴湿,还是胸腔里那处剜心的空洞。

    “少将军早有吩咐。”

    螟蛉首席将披风裹紧她颤抖的肩头,声音哽咽:“若有一日他陨落,属下等人须护您周全。”

    萧溯总说周全二字太重。

    程朝指尖抚过碗沿,触感粗粝如萧溯掌心的茧,药汁映出苍白的脸。年少时,萧溯变着法儿往她药碗里藏蜜饯,如今剩这碗底沉渣般的苦涩

    喉间泛起本能的抗拒,她硬生生捏住鼻翼灌下去,滚烫的药汁灼着食道,反倒让混沌的脑子清醒几分。

    李景衍不会杀萧溯,他这个人极度自负,他定会以萧溯为饵,引她出现。

    “备马。”

    眩晕袭来,她踉跄着扶住石壁,冷汗顺着额角滚进衣领,浸透的纱布黏在后背,每动一下都扯得生疼。

    “郡主,您的伤”螟蛉欲言又止,看着她将染血的绷带缠了一层又一层。

    “他替我挡箭时,可曾怕过伤。”

    程朝攥紧浸透血污的衣襟,靴地踩过积水走向光亮处。

    “既忠义无用,那今日,我程朝反了。”

    东方既白时,程朝策马立在乱葬岗顶。

    “程朝姐姐!”

    清亮的呼喊穿透雾霭,谢玉合勒紧缰绳。

    “玉合?”

    少女鬓角沾着草屑,衣襟撕裂处露出半截猩红里衣,显然是连夜奔袭而来。

    “这是屈青和屈大人让我交给你的。”

    屈青和不是当年被她与三哥押送回长安的罪臣吗?

    程朝触到木盒的瞬间,掌心骤然沁出冷汗。

    这是圣旨?!

    程朝揭开盒盖的手顿住,明黄绢帛上的“奉天承运”四字刺得她眼眶发疼。

    李景衍虽已登基,但始终缺那一道先帝传位诏书。

    纵有徐玉在金銮殿上舌战群儒,以铁血手段压下满朝非议,可龙椅下的群臣之心何以平稳?

    毕竟这天下,从来讲究名正言顺。

    帝王眼角未干的泪是怨恨这儿子机关算尽,还是觉得愧疚上官顾程三家?

    “螟蛉首席听令。”

    程朝拨转马头,乱葬岗的晨露沾湿她靴底:“你带精锐回九阳封地,即日起整备粮草军械。”

    “殿下,还是属下去救少将军!您箭伤未愈不宜出手。”

    程朝抬手止住他的话:“无碍,留一队死士随我入城,其余人听你调遣。”

    “只有我去了,李景衍才会放人。”

    螟蛉首席眼眶通红:“殿下!”

    “这是命令。”

    螟蛉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属下遵命。”

    那日佛珠碎裂,掉出的不止是解药,还有“九阳郡主可清君侧”的遗诏。

    究竟谁才是先帝属意的执棋人。

    程朝策马向前时,风卷起她额前碎发。

    这一次,不是作为程家女,不是作为九阳郡主。

    而是作为执剑人劈开这吃人的世道,救她想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