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西洋镜里,杨柳将衣领往右拉,看见自己肩上五个清晰的指印,她虽然自小干了很多活,但毕竟才十五岁,那重重的手掌拍下,就留下了痕迹,好在没人能看到。
黄铜浴缸放水的声音盖住了第一声呜咽,杨柳把自己沉进水里,滚烫的眼泪混进热水,浴缸水面剧烈晃动,分不清是颤抖的身体还是决堤的眼泪。
"哐当——"窗外一阵风撞开没关严的雕花窗,带着凉意的夜风扑进来。杨柳盯着瓷砖上蜿蜒的水痕,心不在焉地擦干身上的水珠,突然想起电影里那句“我的一生真是可怜极了”。
待吹完头发,杨柳“啪”地一声关了灯,闭眼躺在床上,可脑海里裴雁回和赵玉山的话却挥之不去。
“少奶奶。”她咀嚼着这个称呼,舌尖泛起铁锈味,从她被带来的第一天起,这三个字就沉甸甸地压在她头上。
这好似拥有着无上荣光的三个字,却没有人问她是否愿意戴上。杨柳呼吸急促,她感觉周围的黑暗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猛地坐起身来。
十二点的钟声慢悠悠从远处传来,杨柳蜷在窄小的床铺上,盯着天花板。
这间挨着赵声砚卧房隔出来的耳房原是给值夜的下人睡的,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避难所。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烙出一个个囚笼似的格子。
终于她忍不住掀开被子,当赤脚踩在有些冰凉地板上时,才发觉自己竟连鞋都忘了穿。
“吱呀”一声,她打开了房门,里间的房门比记忆中沉重许多。屋里飘着西药与薄荷混杂的气味,月光像层纱幔罩在四柱床上。
床上的赵声砚翻了个身,杨柳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月光在他睫毛下投出的阴影,一切仿佛回到了她刚来到这里,赵声砚还没醒的时候。
“要是你一直睡着……”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看着他脸上红润的血色怔怔出神。
窗外传来夜巡兵的声音,杨柳浑身一僵,等脚步声远去,她才回过神来,发觉掌心全是冷汗。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多可笑啊,这是赵家,是她名义上的夫家,她却像个贼似的。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杨柳凝视着床上面容平静的赵声砚,心里无端地生出一点恨意来。
他生来就拥有很多东西,很多关心他的人,可她甚至连受了委屈都找不到人说,只能半夜看着这个“罪魁祸首”。
泪水砸在织锦床单上,晕开深色的小圆点。
电风扇的铜叶快速转着,她却冷得发抖。从被爹娘卖掉那刻起,她就像件货物般被转手、被估价,没有一件事她可以做决定,她被别人推着走,却不知道前方是什么。
床头的药瓶反射出一道冷光,她盯着玻璃瓶里透明的液体,突然想起村里饿死的疯女人。
“我会比她死得干净些吧……”杨柳手指无意识攥紧,至少不会连裹尸布都是稻草编的。
“你在干什么?”头上忽然有声音传来。
杨柳惊得眼泪都没擦,往上看去,泪眼朦胧间看见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透出一点儿看不太真切的光亮。
杨柳没有回答。
“在这给我哭丧呢。”赵声砚开口,他皱起的眉头和晚上赵玉山对她说话时的如出一辙。
“没有。”杨柳垂下头有些麻木的开口:“对不起,少爷。”悬在下巴上的眼泪顺势滑落。
赵声砚其实根本没睡,从杨柳推门进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是谁了——她脚步轻得像猫,却又带着那种小心翼翼的犹豫,而且别的下人也不敢半夜三更进他房间。
他之所以没开口,就是想看看她半夜三更到底要干什么,结果等了半天都没有什么动静,他都快不耐烦了,终于听见隐隐约约传来的呜咽声。
那声音细细碎碎的,像是某种小动物,直到那时他才松开了枕头下的手枪。
赵声砚后面原本不想出声的,但是她却哭个不停,挠得他心烦。
特别是他之前还刚和父亲大吵了一架,赵玉山的怒斥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你必须去读书!战场上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可他握惯了枪的手,怎么甘心去捧那些轻飘飘的书本?
“别哭了。”赵声砚对着杨柳命令道。
杨柳闻言用袖子使劲擦拭,眼泪却还是停不下来。
赵声砚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直接伸手拽了她一把。杨柳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床沿,半边身子僵着,仿佛随时准备逃走。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她脸上。赵声砚这才发现,她眼睛肿得厉害。
“我父亲骂你了?”他问。
杨柳低着头,没吭声。
赵声砚冷笑一声:“他今晚看谁都不顺眼。”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半晌,杨柳才极小声地问道:“……少爷为什么也没睡?”
“烦。”他言简意赅。
杨柳不说话了。她知道他在烦什么——上楼的时候,他们吵得内容她都听见了,赵玉山要他读书,他却执意要回军队。
赵声砚注视着黑夜中杨柳的的轮廓,开口道:"你想读书吗?"
杨柳怔了怔,没想到他会再次问出这个问题,上次她还疑惑,现在终于发现了,这个问题与其说是问她,不如说是问给他自己的。
“想。”她轻声答。
“为什么?”
“为了……更好的活法。”
赵声砚嗤笑一声:“你现在不愁吃穿,赵家少奶奶的名头挂着,还不够‘好活’?”
杨柳沉默了一会儿。
“还是想。”她说。
赵声砚又问:“为什么?”
杨柳这次想得更久,眼底残余的泪光在黑暗中闪烁。
“因为……”她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不想哪天被赶出赵家的时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声砚愣住了。
月光下,杨柳的身形还是那么瘦弱,可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那一刻,赵声砚忽然意识到,这个被他家买来冲喜的乡下丫头,或许比他更明白什么是活着。
没人再说话,两人间陷入了沉默。
最后赵声砚挥了挥手:“下次再来我房里哭打断你的腿。”
清晨的钟声响起时,杨柳才发现自己竟在外面的小床上睡着了,她回到房间洗漱时,看见镜子里映出自己浮肿的脸,突然想起一件事——
天亮后,要去赵家的祠堂拜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