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丝绵密如针,将赵公馆笼在一片朦胧水雾中。
大厅里,自鸣钟的摆锤规律地摇晃着,滴答声混着雨打屋檐的轻响,衬得屋内愈发寂静。
杨柳坐在末位的玫瑰椅上,偷眼看向上首。
赵老爷端坐在正中的沙发上,神色不明,赵太太挺直背脊坐在他右侧,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赵声砚斜倚在母亲椅边,正低声说着读书时的趣事。
赵声砚从果盘里拈了颗蜜饯递到母亲手中,“母亲尝尝,比您爱的苏州采芝斋如何?”
赵太太接过蜜饯,指尖在儿子掌心轻轻一按。
杨柳瞧见那保养得宜的指甲边缘泛着白色。
那位叫雪琴的姨太太就是在这时来的。
雨幕中浮现出一道窈窕身影。素青油纸伞微微倾斜,露出伞下女子半张雪白的脸。她踏着青石板走来,皮鞋边缘溅起细碎的水花。
“徐小姐到——”门房拖着长音通报。
油纸伞“啪”地收拢,檐角滴水在地砖上洇出深色痕迹。
杨柳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女子正低头将伞递给下人,烫卷的鬓发垂落颊边,最新式的爱司髻上别着珍珠发卡,在有些晦暗的天光里莹莹生辉。
“雪琴见过赵老爷。”她福了福身,嗓音清冷的,尾音却带着丝蜜糖般的黏稠。
赵老爷下颌线条柔和了些:“进来吧。”
当她完全踏入厅堂时,杨柳终于看清她的样貌。
柳叶眉画得极细,眉梢微微上挑,唇上胭脂艳得惊人,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杏眼流转间自带三分潋滟,偏生眼尾点了一颗泪痣,平添几分楚楚可怜。
最扎眼的是那身绛紫色旗袍,开衩处隐约露出裹着玻璃丝袜的小腿。
“这是太太。”赵老爷指了指右侧。
雪琴立刻躬身:“给太太请安。”
她动作很稳,鬓边珠花纹丝不动,低头的时候露出后颈一抹雪白的肌肤。
杨柳注意到她耳垂空荡荡的,没戴任何的首饰。
赵太太虚扶一下:“徐小姐不必多礼。”她嘴角带着笑,神情却很冷淡,“听说徐小姐祖籍津门?”
“是。”雪琴直起身,红唇微抿,“家里原是做绸缎庄的,后来……”她睫毛颤了颤,没再说下去。
赵声砚突然轻笑一声:“父亲英雄救美的故事近日城里传的沸沸扬扬,儿子也听说了。”
英雄救美,说的好听,其实赵声砚很清楚,自己的父亲可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他调查得知父亲救下了一名被客人欺负的舞女时就明白,他肯定是动了别的心思。
雪琴面色不变,只将手帕绞紧了些。
赵老爷重重咳嗽一声:“这是二少爷声砚。”又瞥了眼杨柳,“那是……”
“我知道的。”雪琴忽然冲杨柳笑了笑,眼角泪痣跟着一动,“是杨小姐。”
她竟准确叫出了姓氏,显然做足了功课。
赵太太指尖在扶手上敲了两下:“徐小姐一路劳顿,春华,带她去房间安置。”
雪琴又福了福,转身时杨柳瞧见她后腰处别着个鎏金香囊,正是最近名媛们最追捧的款式。
待那抹紫色消失在回廊尽头,赵老爷起身:“她还有个弟弟,在圣约翰中学读书,每月会来探望一次。”
赵声砚低头把玩着茶盏盖,突然道:“父亲,舞女的赎身价多少?儿子很好奇。”
“砰!”赵老爷脸色铁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用眼神狠狠地瞪了一眼赵声砚,甩袖而去前丢下一句:“明晚家宴,都给我出席。”
雨声渐密,杨柳看着屋檐连成线的雨滴,听见赵太太极轻地叹了一声。
赵声砚俯身替母亲拢了拢披肩,低声道:“不过是个小妾罢了,您别往心里去。”
“我累了。”赵太太搭着儿子的手站起来,忽然转头对杨柳道,“明日你去学校,我让厨房蒸盒桂花糕带着。”
杨柳怔怔点头,看着母子俩相携离去的背影。
到了周六,杨柳在赵公馆用过午饭,正打算回房休息,却被那新来的姨太太雪琴叫住了。
其实自从那日见过面后,这位新来的姨太太倒是很安分,知道这府里的人不怎么欢迎她,也很少主动和她们说话,每日除了吃饭的时候见一面,其余时候都相安无事。
“你会打麻将吗?”她好奇地看着杨柳,一双桃花眼,看人总是笑三分,杨柳虽不喜她,面对着这样一张笑脸,却也做不出什么恶事来,只能选择少搭理她。
她听见这个问题,摇了摇头就离开了。
她现在已经知道麻将是什么了,但是只见别人玩过,心里很是好奇。赵太太倒是会这个,但是她不太喜欢,所以杨柳来赵公馆之后还未见她玩过。
徐雪琴见杨柳走了也不生气,直接带着下人出门去了。
杨柳回房间换了身厚衣服之后,也往外走去。
她穿过两条街,在拐角处看到了一处大院子,院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门,里面站着十来个人,正不停走动着。
这是宋清导演的新戏《春闺梦》的拍摄现场,她明天要饰演一个只有三句台词的女学生,宋清之前说她可以提前一天来看看,而且自从徐雪琴来了之后,她在赵公馆待着也不舒服,索性就出来了。
“杨小姐。”宋清看见杨柳,喊了一声。
杨柳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宋清朝她挥手,边上还站着一位漂亮的小姐,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的女士烟。
杨柳朝那走去,到了之后,宋清对院子里的人介绍道:“这时杨柳杨小姐,在我们电影里扮演欣儿,也是我的朋友。”
秋蝶点点头,伸出涂着丹蔻的手:“你好,我是秋蝶,明天请多关照。”
杨柳连忙握住,触手一片温软,隐约闻到对方腕间飘来的香水味。
杨柳听过秋蝶这个名字,也在电影里见过她。
电影里她是为爱私奔的小姐,但现实里她给杨柳的感觉却不同,是一位看起来非常开朗的女性,完全没有电影里的哀怨。
“你好秋蝶小姐,我看过你的电影。”杨柳开口,眼里带着些好奇。
秋蝶笑了笑:“那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看,就是和现在见到的你不太一样。”杨柳回忆着。
“那是自然,电影里和现实里的我身份不同,给人的感觉也不同,我刚刚听宋清说你要扮演欣儿,到时候我们还要演对手戏呢。”秋蝶朝她眨了下眼。
杨柳有些担忧:“我是第一次……”
“没关系,”秋蝶拉过一边的宋清,“这不是还有宋大导演在吗,有什么不懂的问他就好了,我先去补个妆。”
宋清对着杨柳认真地点头:“杨小姐真的不必担心。”
杨柳点头,就看他们继续忙碌起来。
“卡!”宋清大喊一声,摄影机旁的场记板“啪”地合上。
杨柳循声望去,只见镜头前的女演员正掩面啜泣,肩膀微微颤抖,珍珠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灯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
“秋蝶小姐演得真好。”边上有人小声嘀咕。
杨柳不由多看了几眼,秋蝶穿着月白色绣花旗袍,此刻正接过边上人递来的手帕拭泪。
拍摄结束后,院子里还剩五六个人,宋清提议说他请客,大家一起吃个饭。
杨柳本欲推辞,自己光在这站了半天,什么也没干,哪还能厚着脸皮去蹭饭。
但是秋蝶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没事的,宋大公子经常请客,而且我们正好聊聊明天的戏。”
杨柳不好再拒绝,跟着他们走到附近一家名为“谢家饭馆”的店里。
这家店虽然叫饭馆,但是足足有三层,装修气派,看上去更像一座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