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的窗帘被晚风吹得轻轻晃动,杨柳半靠在床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听见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十分沉稳有力。
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微凉的风。
赵声砚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杨柳苍白的脸上。
“能走吗?”他问。
杨柳点点头,掀开被子时却因为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
赵声砚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手掌的温度透过校服袖子传来。
“谢谢。”她小声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点。
赵声砚的手僵在半空,眼神暗了暗:“怕我?”
杨柳不知道怎么回答。
其实她并不怕他,因为她下意识地觉得赵声砚不会对自己做那些事,她只是忽然觉得对方有些陌生。
医务室突然安静得可怕,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远处操场上传来学生嬉闹的声音,衬得这方寸之地更加寂静。
杨柳抬头看他,夕阳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这张脸她看了很多次,此刻却觉得陌生又熟悉。
赵声砚以为她是默认了,神情变得冰冷。
杨柳知道他误会了,斟酌着词句解释道,“不是怕,只是……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赵声砚逼近一步,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扑面而来,“不习惯看见我折磨人?”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别忘了我还杀过人,在战场上杀了很多人。”
杨柳的瞳孔微微收缩。她想起自己的同学说哥哥从战场回来后的样子,整夜整夜地失眠,一闭眼就尖叫着惊醒。
而赵声砚说起杀人时,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那不一样。”她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着他,“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我读过书的。”
赵声砚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杨柳继续道,声音越来越坚定:“而且之前你教我礼仪,给我买书,还有……”
她的耳根微微发烫:“还有帮我擦药,都是真心的。我能感觉到。”
窗外的天色渐晚,医务室外的灯突然亮了起来,赵声砚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
“你都是从哪听来这些的?”他语气缓和了些。
杨柳看着他:“我同学的哥哥,从战场回来后就住进了医院,说是叫什么战后创伤……”
赵声砚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你觉得我也该得这个病?”
“不是!”杨柳急得抓住他的袖子,“我是说你不是那种以杀人为乐的人。你……你也不想打仗的,对不对?”
赵声砚没有回答。
他低头看着那只拽着自己袖子的手,小巧、纤瘦,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这样一双干净的手,和他沾满鲜血的过去形成鲜明对比。
“我可没你想的那么好。”赵声砚轻轻抽回手,“中午的时候,可不是在战场上。”
杨柳的勇气突然泄了一半。她想起那个血肉模糊的背影,胃里又是一阵翻涌。
“他犯了什么错?”她小声问。
赵声砚走到窗边,背对着她:“就不能是我看他不顺眼?”
“不会。”杨柳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会?”赵声砚反问。
“因为,”杨柳咬了咬嘴唇,“因为当初你那么讨厌我,也只不过使唤我,让我端茶倒水。”
赵声砚转过身,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杨柳床前。
他神色淡淡地说道:“那是因为我母亲。”
“那如果没有太太,”杨柳鼓起勇气反问,“你就会像对中午那个人一样对我吗?”
沉默再次在两人之间蔓延。
医务室的挂钟滴答作响,远处传来校工摇铃的声音。赵声砚的表情隐在阴影里,但杨柳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不会。
一丝笑意爬上她的嘴角,被赵声砚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你知道那人犯了什么错吗?”
杨柳摇摇头。
赵声砚的声音冷了下来:“他是我的副官,可是却在战场上从背后给了我一枪。”
杨柳猛地坐直了身体,小腹的疼痛都被抛到了脑后:“什么?!”
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炸毛的猫:“他怎么能这么对你!”
赵声砚被她激烈的反应逗笑了:“现在不觉得我残忍了?”
“那怎么能一样!”杨柳气得脸颊发红,“他这是背叛!是谋杀!你就该——”
她突然卡壳,想不出更狠的惩罚。
“该怎样?”赵声砚饶有兴趣地问。
“该……该多打几鞭子!”杨柳愤愤地说,完全忘了自己中午被吓得昏过去的事。
赵声砚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微微震动。
他想起刚得知被自己的副官背叛时的感受,不是愤怒,而是寒冷,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像是被人从背后推入冰窟。
“杨柳。”他突然叫她的名字,"你知道我为什么后来对你好了吗?"
杨柳摇摇头。
“因为你不会算计我。”赵声砚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你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连想和我撇清关系都表现得那么明显。”
杨柳的脸腾地红了,她没想到赵声砚早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在大帅府长大的孩子,”赵声砚继续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遇到的每个人都在权衡利弊。只有你……”
他顿了顿,“只有你对我好,单纯是因为赵家帮过你。”
杨柳低下头,她想起刚来赵家时,她一次次扶着赵声砚走路,还有赵声砚冷着脸让她一遍遍重泡的茶。
“我只是……”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知道。”赵声砚拿起挂在门后的外套,“走吧,车还在外面等着。”
杨柳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她的脚步还有些虚浮。
赵声砚不动声色地放慢速度,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让她觉得被冒犯,又能在她跌倒时及时扶住。
杨柳偷偷看了眼身旁的赵声砚,发现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再是初见时那个冷峻疏离的赵家少爷,也不是中午那个冷酷无情的施刑者。
而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生气会笑的,十九岁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