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灯原本是没有师兄的,自从被老头选中,就是当仁不让的青阳山嫡传大弟子。

    老头一拍脑袋,给她带回来一个“师兄”。

    一个据说是十几年前就收下,却因身体不好耽搁十几年才上山的师兄——谢弈。

    眠灯鼻子一捏,认了。

    虽然这位师兄处处与她作对,看似淡漠的眼睛里,总是藏着对青阳山继承人位置的觊觎。不过眠灯自诩是个豁达大度的,只每天提着剑蹲他七八回就是了。

    直到老头再一拍脑袋,又给她找了几位“天纵奇才”的师弟师妹。

    尤其是六师妹。

    天赋极高,家世又好,连声音都似沾了蜜糖。老头一乐,不仅倾囊相授,连滋养灵境的碧水泉都独赐她一人。

    人老了就是有些糊涂,眠灯不与他计较。

    可没想到,最后却是沦落到这种境地。

    ……

    眠灯的心境在波澜起伏。

    胸腔里沉寂多年的心脏里,蛰伏的恨意如同苏醒的兽,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不过谢弈素来修为甚高,如今更是深不可测。

    她压制住杀念。当务之急,是恢复灵力,只有拿回力量,才有清算旧账的资本。

    不过,刚刚他说什么来着?眠灯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弑师。

    师父?那么就是说她的死对头,那个素来看人很轻,淡漠游离的剑修谢弈,变成了她这具身躯名义上的师父?

    刚醒来就遭此噩运打击,眠灯内心浮现四个字:

    天不佑我!

    诡异平静在蔓延,让青年眉间探究之色越发浓重。

    被目光刺激地一个激灵,不愿意接受现实的眠灯这才回过神,忙一手扶着樱树,一手痛苦捂住脑袋,声音虚弱茫然:

    “嘶,头好疼!我掉下山洞,撞到了头,什么都记不清了……什么师父,我不认识你……”

    青年面露几分古怪之意。

    眠灯抱着树甚至开始抽泣,哭的肩膀耸动,时不时还拿食指揉一下酸痛的眼角,似是承受了巨大的委屈痛苦。

    他眼中闪过一丝疑虑,摩挲着手镯,缓缓道:“谢执白,你的师父。”

    什么谢执白,稀奇古怪的。你该叫谢弈,那个让我欲除之而后快的师兄谢弈!

    眠灯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一下,冷冰冰地顶回去:“他们说我的师父是宋长老。”

    言下之意:我不认。

    “你拜入我门下不久,我因破境而闭关,将你托付给宋长老。如今,你既机缘巧合得到碧潮生,也该接你来小苍山由我亲自教导。”

    这个回答的倒是滴水不漏,不过听起来闻灯与他的关系也十分一般。

    眠灯内心嗤笑一声,脸上却换上郑重的神色:“恕我不能从命!”

    她挺直脊背,直视谢执白,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决绝:

    “宋长老虽不为我名义上的师父,却在你无能为力时代行师父之责多年,我亦早视他为师。”

    “如今他尸骨未寒,我却欢天喜地地投入您的门下。于他,是无视教养之恩,于您,”她刻意顿了顿,加重语气,“是强取豪夺,难免落下忘恩负义的污名。”

    什么“无能为力”、“忘恩负义”,这番话听在旁人耳里,倒像是指责谢执白意图用小恩小惠,挽回浅薄的师徒情分。

    “有理。”谢执白倒不见恼,反而点头认同:“宋长老的确待你不薄,我不会强求。”

    算他识相。眠灯暗自长舒一口气,转身欲走。刚迈出两步,又猛地顿住,抿紧唇,回头伸出手:“东西还我。”

    “什么东西?”谢执白反问她。

    银镯在他指尖把玩着,他的手指莹白,幽夜里如同冰雪一样,衬得镯子也华贵万分。

    “碧潮生,还我。”她皱下眉,补充道:“谢……谢先生,你不能因为我不肯叫你就私吞小辈的机缘,这可不是仙门的作风。”

    他忽地哂笑,明明在笑,却有种冷冷的味道:“这本是我当年遗失的旧物,不知为何今夜竟认你为主。”

    “你既不肯认师,此物便不归你所有。”

    谢执白素来淡漠,极是不喜在这种多余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师徒二字,她既不愿,他自不会勉强。

    却见得她并未因此退却,反而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谢先生如此看重师徒名分,不知可曾知晓我这些年在外门的遭遇?”

    “这些年,你顶着师父的名头,可曾尽过一日为师之责?”

    “我被外人肆意欺辱时,你在何处?”

    “我被长老无故责罚时,你可曾为我辩白一言半语?”

    “我被同门构陷,百口莫辩时,你可曾想过……还我一丝清白?还想我心无芥蒂地喊你师父……”

    “抱歉,我!做!不!到!”

    少女一双琥珀似的眼睛里,承载着他的倒影,浓密睫毛根根直起,显得眼中那点嫌恶更加分明。

    明明在境界压迫下她已经站不稳,却直直地要看进他心里去,从灵魂肺腑中发出质问。

    那一声“师父”,竟似沾染了世间最污秽的诅咒,让她厌恶至此。

    被如此谴责的谢执白却一言不发,只垂头看着她,又好像在透过她在看别的东西,那双过分乌润的眼瞳深不见底。

    良久,不知想到什么,他微微侧头,避开她的怒目而视,丝毫不见被小辈指责的恼怒:“既如此,便予你时间查明宋长老的死因。若你没有这个能力,届时我亦会收回。”

    手指一抬,赤尾雀叼起手镯飞下枝头。眠灯也不含糊,抓起手镯就走,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煎熬。

    一转身,却是忍不住嘴角上扬。

    这个师门无人在意的小可怜闻灯,她扮起来倒是像个十足。

    卖惨果然有用!不管他是不是师兄谢弈,她见到这张脸只想一脚踩到泥地里去,还想她叫师父?

    没门!

    在她未曾回望的身后,谢执白凝视她的背影,他的影被拉的长长的,与树影一同摇曳。

    望着少女远去,沉默的小葵却是以生涩的童音,困惑问道:“主人真要收她为徒?”

    赤尾雀停在肩头,谢执白眸色如一泊墨玉,映不出半点喜怒:“我所修之道因与世间无所牵绊,然曾因一事而结下因果,境界凝滞多年。”

    “她既然催动了碧潮生,那就是我要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