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此时此刻,只有她一个人清醒着,无论她有没有做,我都要给门中弟子一个交代。”
赵门主涨红着脸,随着激昂的声调,胡须上都沾着飞溅的唾沫星子。他直指大殿中央的眠灯,仿佛在展示什么罪大恶极的凶徒。
而被指控的少女只是坐在汉白玉案几上,裙摆垂落的阴影里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面具男子离开后,这般动静自然惊动了门主,眠灯一五一十说了,只是略过了酒郎君死的那段。
此刻,忽视了昏倒的弟子与琼离,没寻到什么面具男子踪迹的赵门主,正要拿她来做文章。
真是欺软怕硬,她倒成软柿子了。
眠灯盯着殿上那幅巨画许久,因这江河日下的世风不由轻叹一口气。
画像中,酒郎君于一处山峡中乘船月下,一手摇扇,一手托着一粒明珠,显是十分自得。
人总是会画下自己最春风得意的场景,此一幕中,必然是酒郎君年轻时刚寻到玄曜阴珠的场景,叫血糊了大半也十分难看,眠灯更是忍不住摇头。
李雾翻来覆去地听赵门主说什么要个交代,面上极为淡静,只专注地观察着酒郎君,浑似听不见一样。
交不交代的,跟李雾关系不大。
只是赵门主钳制着眠灯的手腕,眼角余光频频瞥向他:“仙君若是不在意,我便将她拖出去了!”
每一根褶子都透露出算计的味道,就是在赌李雾那一丝真心。
“门主真想我顶罪也无妨,只是教人误会。”
不等李雾说话,眠灯双手已奉上,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门主一愣:“误会什么?”
眠灯又叹口气:“误会九霄门最强的修士,竟被我一个刚入门的女弟子给杀了,什么东洛第一仙门都是些欺世盗名之辈。我受委屈也罢了,却难免令九霄门在百姓间失了体面。”
这一席话说的不轻不重,恰叫周围弟子听了个清清楚楚,门主更是哑声。这酒郎君虽说跟他不睦,但也是九霄门的门面。
他本就是想迫一迫李雾,好拿捏住这位名门弟子,但这弟子竟这样伶牙俐齿不给他情面,门主心中恨恨,恶狠狠攥住她手腕:“我可不怕!”
这时李雾起身,轻轻拍去袖上灰尘:“那门主究竟是要一个交代,还是要玄曜珠?”
神色一冽,门主看向这一向处之淡然的幻明宗嫡传弟子,不想他不说话则已,一语就道破了心中所念,眼中闪烁过一丝光:“阁下的意思是?”
“我来东洛城时,见过这位姑娘说的凶手,锄奸惩恶是吾辈应尽之责,至于他取走的玄曜珠也是九霄门之物,自当——”
李雾抬起一只手轻轻搭在眠灯的肩膀,另一只却屈指,撩了撩开眠灯的额前碎发。
他缓声道:“物归原主。”
指尖沾着刚刚冰霜的残余,不浓不淡的酒气,眠灯只觉鼻尖有些发痒,忍不住侧身一避。
这细微的幅度不大,还是叫李雾察觉到了。指尖凝在她眉心,倒似觉着她厌恶他靠近一般,一触即离。
眠灯扬起头,反手握住,暗暗晃一晃他的手。在他目光低垂之际,唇瓣微微张合,无声地比个口型:
快走!
再不走这老登就要打听她的姓名和来历了,少不得又是浪费口舌。
好在李雾是个识相的,三言两语打发了门主。不过门主还是扣着眠灯,硬是等到次日琼离醒来。
好在琼离一见她就战战兢兢的,两个眼风扫过去,差点跪下来跟门主说这事跟眠灯无关。
东洛城近日街角巷头都挂上红灯笼,天一暗,冬夜里竟显出熏熏然的暖意。街边小铺如春笋般,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眠灯好奇地打量着:“今儿格外热闹。”
她一出来便松开手,一直被抓握的手腕也空落落下来,李雾垂眸,嗓音平淡:“今天是小年夜。”
“哦?那小年夜需要做什么吗?”
她停在一家摊铺前,饶有兴味地弯腰打量着各色的小玩意,随口问道。
无怪眠灯不知,青阳山虽四季分明,但老头一向懒散,钓鱼喝酒就是他的全部日常,从来不教眠灯这些凡间俗礼。
若是追问,他便大手一挥:“我们都是超凡脱俗了,能过凡人的节吗?锅里有鱼,吃了早点睡吧。”
对此,眠灯的评价只有一个:没有仙人的命,却有仙人的病。
这个病,直到谢弈上山也没好过。
李雾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得不到回答的眠灯转过身,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一包油纸,悠悠然地开口:“料想你也不知道,我刚刚问过了,他们小年夜都是要吃灶糖的。”
她唇角微微翘起,想来终于是知道些他不明白的,有些自傲。打开来却见:十来粒淡绿色的糖圆滚滚地躺在里面,外面裹着一层糖霜,搓成指节大小,看着十分诱人。
李雾眉尖几不可察地旋起,冬瓜糖……
油纸包又重新回到眠灯手里,伴随着他掩盖不住的嫌弃:“留着自己吃。”
眠灯撇嘴,咔嚓咬掉一块,含糊地问:“你刚刚在酒郎君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发现?”
李雾垂眸看了一会她,看的眠灯糖都吃慢了,他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语气平淡:“鬼将军一枪毙命,很准。”
眠灯附和点头:“的确很准……等等,鬼将军?”
“那邪道是阴阳道的鬼将军。”李雾出奇的耐心解释:“他素来神出鬼没,残忍嗜杀,阴阳道也没有太多关于他的资料,境界应在自在境以上。”
面具男子是阴阳道的人,这一点还是明了的。毕竟花不慕冒险潜入云极天宗,想来也是为了那什么钥匙。
既如此,面具男与花不慕同派也是情理之中。
眠灯对这些倒是不感兴趣,只要李雾没有发现是她下的黑手就好,她可不想惹麻烦。
为了方便行事,九霄门立在闹市,永昌典也在闹市,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
灶糖已经见底,眠灯一路溜达着也见着了自己的目的地。
“闻灯。”她忽然说。
待李雾乌润的眸光转过来,眠灯弯着唇:“你帮了我,但我请你吃糖你也不要,那就在这你先挂个账喽。”
这种事也能挂账吗?
李雾凝着她发髻上的赤绫,宛若一对蝶翅扇动,往下,是她自若漆黑的眉眼——她竟是笃定自己日后能还。
但没有什么好还的。他索性伸手。
眠灯手上一轻,只见玉骨似的两根手指探进自己的掌心里,轻轻一划,些许痒后,挟起最后一粒淡绿色的灶糖。
“吃了,扯平了。”
糖一入口,李雾几不可察地皱下眉,是一如既往地让人讨厌的味道。
眠灯微微一怔。
实际上她并不觉得好吃,只是所谓的小年夜她并没有什么实感。她如今在这世上既没有亲人,也没什么朋友,聊以凑凑热闹罢了。
李雾却偏偏要以这难吃的糖,抵那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出手相助之情。
算是……不想再见了?
也罢。眠灯靠在永昌典的门下,退一步即踏入其中,挥挥手道:“你说不欠,那就不欠吧,我要去办别的事了。”
她还乐得少一份人情呢!